沈棣辉听到穆克德讷那阴阳怪气的言语,心头一紧。
他刚从战场退下,戎装沾满尘土,发辫也有些散乱。
连日征战,让他面色疲惫,眼窝深陷,但仍强打着精神。
他不敢怠慢,连忙将身子伏得更低,额头重重磕在带着草屑的泥地上。
“卑职无能,有负大人重托。”
声音嘶哑,姿态极低。
跪拜时,还有意侧了侧身,让身后的担架更显眼些。
梁定海躺在担架上,面色惨白,肩头及胸腹间缠着的白布,渗出大片血渍。
他微弱的呻吟声,仿佛在替沈棣辉陈情。
沈棣辉抬起头,目光恳切:
“大人明鉴,我督标营五千将士,今日一战已折损近半。带队的梁游击身先士卒,如今身负重伤……”
他声音低沉,顿了顿,才吐出最关键的一句:“这些都是叶部堂,一手带出来的老底子啊。”
话已点透,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垂首不语,
穆克德讷捻着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这话里的分量,他听得明白——督标营是叶明琛的心头肉,再这样损耗下去,叶明琛一纸奏章递到朝廷,他也难逃干系。
他此前屡次冒功、克扣军饷的行径,叶明琛早已了如指掌,正愁寻不着由头发难。
见穆克德讷只是沉默,并无发火之意,沈棣辉心知他已听懂了话外之音,便趁势跟上,语气愈加恳切:
“西贼战力之强,火器之利,实非寻常,督标营虽骁勇,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穆克德讷眯着眼,目光在伏地磕头的沈棣辉与担架上的梁定海之间逡巡。
他自然想借机打压叶明琛的势力,却也明白分寸。
若真把督标营打没了,叶明琛绝不会善罢甘休。
“起来吧,”
良久,他语气缓和了些,
“梁游击的伤势,要好生医治。”
“谢大人体恤。”
沈棣辉这才起身,仍微微躬着身子,
“督标营全体将士,必铭记大人恩德。”
一番对答,看似平常,实则机锋暗藏。
沈棣辉既表明了督标营不想再当先锋,又给足了穆克德讷台阶;
穆克德讷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过分相逼。
待沈棣辉一行人走远,穆克德讷脸上强撑的威严瞬间垮了下来。沉郁之色浮上眉宇,化作了再也掩饰不住的满面愁容。
今日交锋,督标营伤亡惨重,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原本以为能趁西军瘟疫满营、大肆分兵的天赐良机,正好前来捞取军功,大大露脸一番。
岂料西军,依旧这般凶猛犀利。
沈棣辉这支人马,已是叶明琛从各营精选出来、粮饷最足、装备最良的绿营精锐。
如今连他们,都在西军阵前碰得头破血流,这仗接下来,该如何去打?
让他麾下的八旗兵去冲锋?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那些旗下大爷们,平日里耍威风、摆仪仗尚可,真要与凶悍的西军拼命,怕是还没接敌就溃散了。
可若是就此退兵……
穆克德讷捻着念珠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景寿离粤前,那意味深长的言语,还有叶明琛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这一切,都让他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