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霄缓缓转过身,脸上刚才那点因王婶赞誉而起的温和笑意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专注。
他看到了泠霜,她正站在不远处,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素雅的衣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冷。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她的提醒,也仿佛是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该收起那些无关紧要的心思了。
他放下手中的药箱,那箱子里仿佛蕴藏着整个山林的气息,草药的沉香混杂着木头的陈味。他走到略显局促的老篾匠身边,示意他坐下。老篾匠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对医生的信任,他颤巍巍地坐下,将手腕递了过去。
煜霄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老篾匠略显粗糙的脉搏上。他的指腹敏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脉搏下微弱而紊乱的跳动。起初,那脉搏像是风中残烛,忽快忽慢,力道时有时无。煜霄的眉头微微蹙起,这脉象,虚浮无力,显然是气血不足的表现。
他静静地感受着,指尖在寸关尺三个部位轻轻移动,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松开手,却没有立刻说话。他示意老篾匠伸直手臂,然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翻开他有些浮肿的眼皮。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仔细观察着眼底的颜色,那血管显得异常细弱,色泽也有些暗淡。
“气血两虚,肝郁气滞。”煜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泠霜的耳中。他的眉头已经完全皱了起来,不再是之前的微蹙,而是带着一种凝重。
气血两虚还好解释,老篾匠年事已高,身体本就亏虚,加上常年劳作,损耗自然更大。但肝郁气滞,这就不简单了。通常来说,这是情志不畅,长期压抑导致的。这与单纯的气血亏虚不同,它意味着身体内部气机的运行出现了障碍,问题往往更深一层。
他看向泠霜,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判断。泠霜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但她的目光却像水一样,平静地落在了老篾匠的脸上,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眉宇间隐藏的愁绪。她微微颔首,表示了然。她的冷静和敏锐,常常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病人言语之外的信息。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煜霄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肯定。他看了一眼老篾匠,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正无意识地搓动着衣角,眼神躲闪,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泠霜会意,她没有直接问老篾匠,因为她知道,对于这种可能涉及内心隐秘的问题,直接询问往往得不到真实的答案,尤其是对于像老篾匠这样可能有些内向、不善言辞的老人。她转过身,目光投向站在一旁,脸色有些担忧的老篾匠的老伴。那位婆婆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此刻正紧张地望着丈夫,又时不时看看两位年轻的医生。
泠霜的声音依旧清冷,但语气温和了许多:“婆婆,老篾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她没有用“出什么事了”这样带有惊悚意味的词语,而是用了“遇到什么事”,显得更加平和,也更容易让对方敞开心扉。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婆婆的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鼓励,仿佛在说,无论发生了什么,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老婆婆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原本还算平静的空气。她抬起手,用围裙角胡乱地擦了擦眼角,那里已经积聚了些许浑浊的泪花,被粗糙的布料蹭得更加湿润。
“没什么特别的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说出来会惹来更大的麻烦,或是怕自己无法承受真相的重量,“就是早上村口来了个货郎,老头子跟他聊了几句,回来就这样了。”
“货郎?”一直沉默不语,站在门边好奇张望的小男孩阿毛突然插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
“是不是那个卖铜器的?我刚才也看见了,担子上挂满了铜铃铛,叮叮当当的,可好听了!”他一边说,一边还模仿着铃铛的声音,清脆的“叮铃”声在略显沉闷的屋子里回荡,却显得有些突兀。
老婆婆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认定的神色:“就是那个。担子两头挂满了亮闪闪的铜玩意儿,还有好多小铃铛,风一吹就响。”
她絮絮叨叨地补充着,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记错,“老头子回来时手里拿着个东西,神神秘秘的,像藏了个宝贝似的,我还没看清是什么,他就突然捂住胸口,脸一下子就白了,‘咚’一声就倒下了,吓死我了……”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双手紧紧揪着围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煜霄和泠霜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短暂而复杂,像是在快速传递信息,又像是在评估当前的局势。货郎?铜器?突然发病?这几个关键词在他们脑中迅速串联起来。
煜霄的眉头又不易察觉地蹙了蹙,他想起刚才给老篾匠把脉时,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气血虚和肝气郁结,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的脉动,像是被什么外力短暂干扰过。而泠霜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她的直觉告诉她,这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后,可能隐藏着不简单的联系。
泠霜轻声问,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那东西现在在哪?”
“东西?”老婆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哦,你说老头子拿回来的那个?”
她伸手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旧木箱。那箱子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箱面是深褐色的,木纹粗糙,边角处还掉了几块漆,上面随意地堆放着几把干枯的竹叶和几根待修的竹篾,显得有些杂乱。
“老头子倒下前把它塞那里了。”老婆婆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后怕,“他当时还能说话,就指了指那里,好像是想藏起来。”
阿毛一听,眼睛里立刻闪烁起兴奋的光芒,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对这些神秘的事情尤其好奇。他立刻像小炮弹一样“嗖”地跑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的竹叶和竹篾,然后伸手去拉那个旧木箱的铜制把手。那把手也生了锈,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让老婆婆又紧张地吸了一口气。
箱子被阿毛费力地打开了,一股混合着旧木头、灰尘和竹篾的气味扑面而来。阿毛探头往里看,里面确实除了一些零散的竹编工具,比如篾刀、刮刀、木锤什么的,还有一些半成品和废弃的竹片。在最里面,角落里,果然躺着一个用暗红色布包裹着的小物件,大小约莫着一个拳头,形状模糊,但那抹鲜艳的红在昏暗的箱底格外显眼。
阿毛兴奋地刚要伸手去拿那个红布包,手指几乎就要触碰到那柔软的布料了。就在这时,泠霜突然出声制止,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屋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别碰!”
三个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阿毛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像被施了定身术,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泠霜,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不能碰那个东西。
老婆婆也愣住了,疑惑地看着泠霜,又看看那个红布包,似乎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碰的。就连一直保持镇定的煜霄,目光也骤然变得专注起来,他看着泠霜,等待她的解释。
泠霜没有立刻看阿毛或老婆婆,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个红布包上,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那层布料,看到里面隐藏的秘密。
“刚才听婆婆说,这是老篾匠从那个卖铜器的货郎那里拿回来的。”她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货郎的东西,我们不知道来历,也不知道上面是否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有什么特殊的药粉、香料。
贸然触碰,万一引起什么反应,或者沾染上什么不该沾染的东西,就不好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老篾匠发病得如此突然,这东西很可能就是诱因。我们得先看看清楚,再决定怎么处理。”
她的分析合情合理,瞬间让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阿毛的小脸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听话地缩回了手,但眼睛还是紧紧盯着那个红布包,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老婆婆则脸色发白,喃喃道:“不会吧……那货郎看着挺和气的……”
煜霄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泠霜的说法。他走上前,没有直接去拿那个红布包,而是先仔细检查了一下箱子周围的地面和角落,确认没有掉落的其他可疑物品。
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是去抓布包,而是先轻轻拂去了箱子里的一些灰尘,仿佛在为接下来的“接触”做某种净化仪式。他的动作沉稳而谨慎,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他对未知风险的警惕。
屋子里,气氛因为这个小物件而变得异常紧张,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个小小的红布包,仿佛成了一个神秘的开关,连接着老篾匠的病情,也连接着这个看似平静村庄里可能隐藏的秘密。
所有人都愣住了。泠霜快步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块冰蓝色的丝帕,隔着帕子拿起那个红布包。她轻轻掀开一角,脸色顿时变得凝重。
“怎么了?”煜霄看到泠霜将红布包完全打开,里面露出一个小巧的铜匣,不禁好奇地问道。
这个铜匣不过巴掌大小,表面却刻满了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古怪纹路,仿佛是某种古老的神秘符号。这些纹路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图案,让人眼花缭乱。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匣子正中央刻着的两个大字——“双命”。这两个字苍劲有力,透露出一种凝重和神秘的气息。
煜霄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凝视着这两个字,似乎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深意和力量。
老篾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煜霄的话。煜霄立刻回到床边,从药箱中取出银针,迅速在老篾匠的几处穴位上施针。片刻后,老篾匠的呼吸平稳了些,但仍然昏迷不醒。
“需要静养。”煜霄收起那根闪着寒光的银针,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刚才那场紧张的施针过程只是一场短暂的梦境。
他将针小心地放入特制的布袋中,然后转向脸色苍白、满眼担忧的老婆婆,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先开几副药,按时服用。
汤药要温服,辛辣刺激的饮食都忌了。”他顿了顿,看着老人依旧有些茫然的表情,补充道,“如果晚上还不醒,或者有什么其他不对劲的地方,你不用怕麻烦,再来敲我们家的门,我再来看看。”
老婆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感激的泪水,她连连点头,嘴里的“谢谢”几乎成了语无伦次的呢喃。“谢谢煜大夫,谢谢泠姑娘,谢谢你们……”她的手不停地颤抖,却固执地想要抓住煜霄的衣角,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煜霄不再多言,迅速在随身携带的便携药方册上写下了几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迹,递给老婆婆:“药方在这里,村里的药铺应该都有。煎药的水要干净,火候也要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