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阉党的头子魏忠贤就像一条宠物狗一样跟在皇帝身后,而皇帝的刀,却精准地砍向了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
侯恂不止一次在人群中看到魏忠贤那张苍老而浮肿的脸。
每一次看到,他心中的恨意都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但如今这股纯粹的恨意里,却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
究竟谁,才是大明真正的蠹虫?
……
站在他身旁的杨嗣昌同样沉默着。
如果说侯恂的内心是翻江倒海的风暴,那杨嗣昌的心便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无波,内里却藏着彻骨的寒意与警醒。
他杨嗣昌无党无派。
更准确地说,是两边都得罪了个乾乾净净。
他的父亲杨鹤当年就是被魏忠贤一脚踢出官场,罢官回乡,杨家与阉党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去年,侍郎郭巩被贬谪发配,他杨嗣昌不过是出于同乡之谊,将地方百姓对此事的真实反应如实上奏,结果却捅了东林的马蜂窝。
给事中姚思孝等人立刻上摺子痛骂他,说他是阉党!
所以,杨嗣昌也是内心忐忑。
他眼角的馀光瞥了一眼身旁这位气息不稳的东林世家子弟。
一道无形的墙壁在两人之间悄然筑起,隔着派系隔着恩怨隔着彼此截然不同的过往。
只是,今夜,这沉默却又诡异地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皇帝为何要将他们二人一并召见?所为到底何事?
门扉紧闭,隔绝了圣意,也隔绝了答案。
……
终于,当王承恩躬着身子彻底融入殿外的黑暗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踩着他留下的无痕路径走了进来。
皇帝看着走在前面侯恂。
年届四十一岁,正是一个男人心智与阅历都臻于巅峰的年纪。
今夜,侯恂穿着一身暗青色的常服,眼神沉静,从表情上看无懈可击。
然而那宽大袖口边缘极其轻微的颤抖,却如同一只受惊的蝶,出卖了他内心翻涌的巨浪。
为臣者不怕皇帝发怒,不怕皇帝赏赐,最怕的,是皇帝在深夜里这般静静地等着你。
这代表着皇帝已经想了很久,想得很透,而你对他而言,或许是一枚棋子,或许是一柄刀,但绝不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臣子。
今夜的召见绝非寻常,侯恂心中明镜似的,但他猜不透,所以只能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心底,以不变应万变。
跟在他身后的杨嗣昌身形挺拔如一杆标枪,即便是在微躬着行礼的姿态下,那股锋锐之气也未曾收敛分毫。
相较于侯恂的藏,杨嗣昌的露更为明显,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那不是纯粹的紧张,而是混杂着紧张兴奋与渴望的复杂情绪。
他可以被整个朝堂排斥,但他不怕风险不怕刀山火海,他唯一怕的是被这位执剑的君王彻底遗忘在剑鞘里,直至锈迹斑斑。
两人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平身。」
皇帝的声音很平淡。
两人谢恩起身,垂手肃立,头颅比平日里垂得更低。
皇帝的目光从杨嗣昌挺直的脊背上扫过,没有停留,最终,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搭在了侯恂的肩上。
「侯恂。」
「臣在。」侯恂的心猛地一跳。
皇帝的身子微微前倾,烛光将他更多的面容照亮,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两簇摇曳的火苗,也映着侯恂那张竭力保持平静的脸。
「知道朕为何还留你,而且,还要用你吗?」
声音依旧平淡,但这个问题太大了,也太私人了。
答得好,是天恩浩荡;答得不好,便是君心难测,万劫不复。
侯恂的大脑在刹那间完成了千万次的推演。说自己忠君体国?空泛。说自己才华出众?狂妄。说自己能为君分忧?不知所指。
最终,他选择了最具体最安全也最能彰显自己忠君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