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恂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一丝委屈:「臣……惶恐,实不知天恩浩荡若此。若斗胆揣测,或许是因臣在归德府家乡力劝族中尊长一体配合朝廷『一体纳粮,官绅纳田』之新政?」
说出这句话时,侯恂的心中宛如被刀割般淌着血。
「一体纳粮」四个字说来轻巧,可对他这个世家子弟而言无异于背叛。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他拿出父亲侯执蒲昔日的声望,拿出自己未来在朝中的前程,半是劝说半是强压地让族中那些叔伯长老们吐出本该优免的田赋时,祠堂里的气氛是何等冰冷。
那些平日里对他赞誉有加的族老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不肖子孙。
有人当场拂袖而去,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忘了祖宗,是个家贼。
他几乎是被戳着脊梁骨将这件事给办了下来。
但侯恂赌的,是未来。
他赌的是皇帝这把刀迟早要挥向积弊深厚的河南,与其到时候被动地清算,血流成河,不如自己先割下一块肉来主动献上。
这既是向皇帝输诚,也是想为侯氏一族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留下一线生机。
皇帝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侯恂说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才泛起一丝波澜。
他微微摇了摇头。
侯恂的心沉了下去。
「这,只是其一。」皇帝缓缓说道,「更大的一部分,是因为你不是个读死书的腐儒。你知道审时度势,更难得的是,你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个人物。」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让侯恂紧绷的脊背骤然一松。
但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赌对了。
……
皇帝的夸奖如三月春风拂过侯恂的心头,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品味这风中的暖意,风向却在顷刻间化作了凛冽的寒冬。
皇帝挺直了身子,那份略带慵懒的审视姿态消失不见,君临天下的威严扑面而来。
侯恂心中一凛,不解其意,一旁的杨嗣昌更是屏住了呼吸。
两个人都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开场。
「你们觉得,」朱由检不再有任何铺垫,单刀直入,「我大明立国二百馀年,江山传至朕手,为何如今会陷入财政之绝境?以至北虏叩关,流寇四起登基之初,朕连犒赏三军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这问题太过宏大,如同一座泰山轰然压在两人头顶。
他们被砸蒙了。
这本该是内阁辅臣,是户部尚书才有资格回答的问题,此刻却如此直白地从皇帝口中问向他们二人。
侯恂到底是官场老手,惊愕过后,迅速开始了思考。
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用词,从最稳妥也最被朝野公认的角度切入:
「启禀陛下,臣愚见,国朝财政之困其因有三。一曰边事糜费,九边之兵,年耗钱粮数百万,辽东一隅更是如巨壑填海,朝廷财力,十不支一。二曰天灾频发,近年以来,北地大旱,赤地千里,朝廷赈灾,亦是所费不赀。三则……」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才压低了声音,「……三则,或与魏逆阉党祸乱朝纲,侵吞国帑,遗毒至今有关。」
说完,侯恂便垂下头,这是一个四平八稳无懈可击的答案。
将锅甩给了敌人丶老天和死人,这是为官的不二法门。
杨嗣昌见状,也躬身补充道:「侯大人所言极是。臣亦以为,此乃积弊已久之故。汉唐以降,历朝历代……」
「砰!」
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一道惊雷!
杨嗣昌的话被硬生生砸断。
两人骇然抬头,只见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那张厚重御案竟被他拍得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皇帝霍然起身!
那一瞬间,这位年轻的天子身上迸发出的愤怒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整个房间!
原本温馨的暖意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皮肤刺痛的灼热。
「全是隔靴搔痒!」
皇帝的咆哮不再压抑,字字句句都带着毁天灭地的怒火和失望。
「边饷?天灾?阉党?气运?你们就只能看到这些吗?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国之栋梁,就只能给朕找出这些连街边说书先生都懂的道理吗?!」
他的目光如刀,狠狠地剐在两人脸上。
「根子烂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直指着地毯,仿佛要戳穿这富丽堂皇的表象,露出下面污秽不堪的根基,「烂在制度上!烂在朕的这帮好臣子身上!烂在『藏富于官绅『之上!」
「藏富于官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