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芦盐场每年明面上的产量丶盐引的发放丶盐课司的税额,与锦衣卫暗中监控到的,从各个不为人知的野盐码头流出去的私盐数量,两者之间形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空洞。
这个空洞,每年吞噬掉的银子足以再武装起一支关宁铁骑!
密卷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
有他曾经倚重的下属,有与他把酒言欢的乡绅,有那些在他面前永远一副谦卑恭顺模样的盐商……他们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盘根错节,将整个天津卫的盐政丶漕运丶军务,全都笼罩其中。
而处于这张网最中心的,正是盐王汪宗海以及他眼前这位得力的大管家,汪福。
他们不仅仅是偷税漏税,还豢养了私兵,装备着从佛郎机人手里买来的火铳与倭刀;他们甚至买通沿海的卫所,将私盐武装贩运至辽东,卖给……建州女真!
看到最后,毕自严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震撼吗?」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依旧平静,却带着冷冽的嘲讽,「朕初见之时也觉得很震撼。朕的臣子,朕的商贾,竟比关外的蛮夷更懂得如何给大明的心口上捅刀子。」
那一刻,毕自严这位两朝老臣对着年轻的天子长揖及地,声音嘶哑:「臣,罪该万死!为官不察,养痈成患,请陛下降罪!」
皇帝摇头:「罪,自然是要论的,但不是现在。毕爱卿,你欠朕一个乾净的天津卫。今晚,就是你还债的时候。」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毕自严的眼神愈发冰冷。
他看向堂下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心中再无半分旧情与怜悯。
他缓缓翻开那本蓝色帐册,语调不带任何感情,开始了他的质问:
「天启七年,天津盐运司上缴朝廷盐课,计银一百二十三万两。同年,长芦盐场备案官盐产量,为二百八十万石。」
他的目光,扫过盐运司同知的脸,那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此刻面如金纸,汗如雨下。
「然而,据户部与司礼监联合查验之密档,从天津各处盐道流出,未曾缴纳一文税款的私盐,预估……不低于五百万石!」
「啊!」
人群中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这个数字,太过恐怖,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万劫不复!
毕自严没有理会骚动,他的手指在帐册上缓缓划过,声音陡然提高:
「孙同知,本官想问问你,这二百八十万石的官盐,和五百万石的私盐差额如此巨大,你作为盐运主官是眼瞎了,还是心……也瞎了?」
那孙同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地辩解:「部堂大人明鉴……下官,下官不知啊!此皆是私盐贩子猖獗,无法无天,下官……下官有心无力啊!」
「有心无力?」毕自严冷笑一声,「好一个有心无力!那你府上那座用金丝楠木搭建的暖阁,你新纳的第十八房小妾头上那支东珠凤钗,又是从何而来?!」
孙同知瞬间噎住,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
毕自严目光一转,又落在了另一位河道总管的身上:「李总管,天津卫大小河道码头皆在你管辖之下。那数百万石的私盐,长了翅膀,自己飞出海口的不成?」
场面已经彻底失控,官员们的哀嚎与辩解商人们的窃窃私语混杂在一起,让这华美的宴厅变成了问斩前的菜市场。
就在此时,一声悲怆的哭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盐商领袖汪福挣扎着离席,以头抢地,重重地叩首在地,声泪俱下:
「圣上明察!部堂大人明鉴啊!」
他抬起头,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表情之痛心疾首足以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等……我等皆是奉公守法之良商啊!我等才是受害者!」他用拳头捶打着胸口,发出砰砰的闷响,
「那些天杀的私盐贩子,他们有刀有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们压低盐价冲击市面,我等守法商人被他们挤兑得……都快活不下去了啊!」
这一番做派当真是情真意切,便是京城里最富盛名的名角儿恐怕也演不出这般撕心裂肺的真切。不少不知内情的士绅,竟也露出了同情之色。
汪福见状,心中稍定,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于是变膝行向前几步,对着主位上的皇帝再次重重叩首,声嘶力竭地喊道:
「草民……草民深知朝廷艰难,九边军饷短缺。为替圣上分忧,为助朝廷剿灭这些无法无天的盐匪,草民汪福愿代表长芦众商,再捐……再捐白银一百万两!只求圣上发天兵,还我天津卫一个朗朗乾坤!」
一百万两!
这个数字一出满堂皆惊,好大的手笔!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忠商!
所有盐商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皇帝。
他们将最后的希望都赌在了这一百万两白银和汪福这番以退为进的表演上。
主位之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听完了汪福的哭诉,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