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九边军务弊案纪要》的特定一页,手指重重地点在上面。「自绍绪五年至七年十一月,兵部就各卫所军户异常流失丶军田疑遭侵占丶军饷冒领等情弊,累计向都察院正式移送可疑案牍丶协查公文,总计——二十七件!其中,涉及大同丶宣府等九边重镇的,便有十五件!每一件,皆附有初步查证线索丶疑点说明及请求协查的具体事项!兵部存档之移送文书编号丶日期丶事由,皆在此册,王丶潘两位总宪,可要当庭核对?!」
姜白石不给潘家年开口的机会:「然则!都察院就兵部此二十七件移文,给予明确书面回复丶反馈协查进展者,几何?——不足五件!深入边陲卫所,实地查访军户逃亡实情丶丈量可疑被占军田丶彻查军饷发放漏洞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又有几人?!潘总宪!您身为都察院掌印重臣,可敢指天誓日,言都察院上下,于此关乎国本之军务巡查上,已竭尽全力,无分毫懈怠推诿之处?!可敢言,兵部之移文,在都察院案头,未曾积压尘封?!」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昙望和潘家年的脸上。姜白石用首次公开的丶具体的公文往来数据,彻底粉碎了潘家年「兵部不主动丶不作为」的甩锅言论,将「巡查不力」的矛头,狠狠地扎回了都察院自身!
姜白石言毕,重重叩首于地:「陛下!臣自知罪责深重,然所言句句属实,皆有案牍为凭!是罪是罚,恭请圣裁!」他伏地不起,宽阔的背脊在绯红官袍下微微起伏。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他掷地有声的反击和那些冰冷残酷的数字,还在梁柱间回荡。潘家年脸色铁青,嘴唇翕动,竟一时找不出反驳之词,彻底语塞!欧阳冰敬的「欺君」预设,在姜白石主动坦承的惊人数据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姜白石的反击,以密折中的核心数据为武器,精准丶猛烈丶且无可辩驳。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刚想拱手说话,在他前面列班的内阁首辅严泰缓缓出列。
严泰步履沉稳,面容沉静如水,仿佛殿中方才激烈的攻防与他无关。然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将矛头精准地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陛下,」严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首辅特有的丶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姜尚书方才自辩,痛陈军户流失之巨丶整饬之难,更详列兵部历年举措,其情可悯,其志……或亦可察。」他先给姜白石一个「情有可原」的台阶,随即话锋一转:「然!正如姜尚书所言,此等动摇国本之积弊,确非一日之寒!冰冻三尺,岂是区区数年懈怠所能致?」
严泰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次辅袁罡的脸庞,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陛下!臣犹记得,绍绪五年!那正是整饬军务丶正本清源之关键年份!」严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历史的沉重感,「彼时,兵部姜尚书,洞悉军户流失之危,深知卫所崩坏之患,力排众议,上呈《请行全国军籍大普查疏》!此疏立意高远,切中时弊!若能施行,则军户实额可清,逃亡根源可溯,冒名顶替丶侵占军田等积弊,亦可望一举廓清。此乃固本培元丶强军安邦之百年大计!」
众人听得一阵迷糊,包括绍绪帝。今日之有此廷辩,不正是因为内阁票拟支持欧阳冰敬吗?严泰怎麽此刻改弦易张,开始支持姜白石了?
「然则,袁次辅,当时内阁议政,正是你,以『朝廷钱粮有数,不可两线并举』为由,力主将户部『鳞册大造』列为国朝首要急务!亦是你,以『太子殿下关注鳞册,意在澄清田亩赋税,此乃社稷根本,不可分心』为辞,断言兵部军籍普查『恐扰边镇』丶『耗费巨大』丶『非当务之急』!更是你,以内阁次辅之权,联合数位阁臣,生生将姜尚书此等救国良策,压于案牍之下,束之高阁!」
严泰的指控,不再含糊其辞地说「有人」,而是直呼其名「袁次辅」!更致命的是,他精确地点出了袁罡当年阻挠的关键论据:钱粮限制和政治站队!这等于当众揭露袁罡为了迎合太子,确保河东党在清丈田亩丶争夺财源上的优势,而刻意压制了同样重要甚至更紧急的军备整饬!
「袁次辅!」严泰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质问,「户部清丈田亩,固是国政要务!然兵部整饬军籍,难道就不是关乎九边安危丶社稷存亡的燃眉之急?!朝廷钱粮再是紧张,难道连一次关乎百万大军根基的普查都支撑不起?!太子殿下关注民生赋税,自是仁德!然军备废弛,边关不靖,民生赋税又从何谈起?!当年若非你执意阻挠,致使良机错失,何至于今日军户流失近半,卫所形同虚设,乃至怀安惨祸,血染边城?!此中因果,袁次辅,你今日面对陛下,面对姜尚书,面对这满朝文武,面对怀安数万冤魂,可还有何话说?!」
这一击,不仅将袁罡置于当年决策失误的责任中心,更将其行为与怀安血案隐隐挂钩,打击力度远超之前!整个朝堂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的袁罡身上。
潘家年等江南党人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而沈佑臣等河东党人则面露忧色。姜白石伏在地上,心中五味杂陈,严泰固然是利用了他,但也确实点出了当年功败垂成的关键,次辅袁罡的阻挠。
严泰说完,对着御座深深一揖,退回班列,留下一个巨大的丶充满火药味的沉默,等待着袁罡的回应。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谁都没有发现,绍绪帝此时的脸已经沉了下来。
严泰的诛心之论如同重锤落下,殿内死寂,所有目光聚焦袁罡。袁罡的脸色在严泰话音落下时已是一片铁青,眼中怒火与冷意交织。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稳步出列,步伐甚至比严泰更显沉稳。他没有立刻驳斥严泰,而是先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被冤屈的沉痛:「陛下!臣,惶恐!」这一声「惶恐」,并非畏惧,而是对严泰指控的愤慨与不认。
他直起身,迎向严泰,声音不高,但十分清晰:「严阁老贵为首辅,执掌枢机,一言一行关乎国政!今日却为党争之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将老臣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污为阻挠良策丶贻误军机!臣,万难苟同!」
「陛下,严首辅言绍绪五年姜尚书请行军籍大普查乃『救国良策』,臣且问!」袁罡语速加快,「隆裕四十七年,先帝在位时,便已倾举国之力,行过一次规模浩大的全国军户普查!彼时耗费钱粮几何?扰动边镇几何?耗费时年几何?满朝文武,记忆犹新!至绍绪五年,不过区区七年之隔!军户制度纵有流弊,岂能在短短七年间便崩坏至需再次举国大动干戈之地步?!此非劳民伤财,重复扰攘,又是什麽?!」
他抬头看向御座,语气恳切中带着质问:「陛下明鉴!反观户部『鳞册大造』!自隆裕四十二年起,迄今已逾十年未曾全面厘清!田亩隐匿,赋税流失,江南豪强兼并,小民困苦!此乃动摇国朝财赋根基丶滋生地方豪强丶埋藏社稷动荡之源的大患!其紧迫性丶危害性,岂是七年内刚刚普查过一次的军籍所能比拟?!」
袁罡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控诉:「绍绪五年,国库非充盈!北疆虽暂无大战,然狄虏狼子野心,边军枕戈待旦,钱粮消耗甚巨!朝廷之力有限,岂能同时支撑鳞册丶军籍两场举国大普查?!严阁老身为首辅,当知统筹全局丶权衡轻重缓急之道!鳞册大造,刻不容缓,关乎国计民生之根本!军籍覆核,纵有必要,亦可待鳞册初定丶国库稍裕之后,由兵部会同都察院丶地方,行更精准丶更节省之核查!此乃老成谋国丶量力而行之策,何错之有?!岂能如严阁老所言,污为『阻挠良策』?!」
他成功地将当年决策重塑为在资源限制下「先民生后军务」的合理选择,并用鳞册拖延十年远超军籍普查间隔的事实,强调了鳞册的优先性。
袁罡话锋一转,矛头直指严泰的失职和姜白石的懈怠:「更令臣不解者!严阁老既知军籍积弊,绍绪五年时为内阁首辅,手握票拟之权!若严阁老真视姜尚书之请为『救国良策』,当时为何不据理力争,力排众议,力促施行?!您当年默然不语,今日却来指责老臣『阻挠』,岂非首鼠两端,事后诸葛?!」
他旋即转向伏在地上的姜白石,语气凌厉:「至于姜尚书!你当年提议被搁置,或因时机,或因财力,然此非你懈怠渎职之藉口!你身为兵部尚书,手握管理军籍之权柄!纵不能行全国普查,难道就束手无策?!」
袁罡的质问如同连珠炮:
「为何不持续上奏,分阶段丶分区域行重点核查?大同丶宣府等九边重镇,军户流失最剧,为何不集中兵部丶都察院之力,优先彻查?!」
「为何不严令各卫所定期上报军户实额丶逃军数目,并派员抽查?兵部自有职司官吏,岂能事事依赖举国大动?!」
「为何不强力督促都察院?!方才你自辩移送案牍数十件,然都察院懈怠,你身为兵部堂官,手握兵权,为何不据实参劾都察院及失职御史?!为何不直奏御前,请求陛下督责?!」
「整整三年!三年时间!你姜白石在兵部尚书任上,除了一纸被搁置的普查奏疏和那些石沉大海的行文移牍,可曾拿出半分雷厉风行丶刮骨疗毒之决心与手段?!直至今日,怀安血染,边防空虚,你方来痛陈积弊!此非怠惰因循,玩忽职守,又是什麽?!酿成今日之祸,你姜白石,难辞其咎!」
袁罡最后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沉痛而决绝:「陛下!臣当年议缓军籍普查,乃为顾全鳞册大局,权衡国用轻重!绝非为一己之私!然姜白石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畏难苟且,坐视军务崩坏至此,实乃大过!严阁老今日翻此旧帐,攻讦同僚,其心可诛!还请陛下明察秋毫,勿使忠贞蒙垢,亦勿令尸位者脱罪!」
他不仅成功洗刷了「阻挠」的指控,将之重塑为顾全大局,更将严泰扣上了「党争诬陷」的帽子,同时将姜白石钉死在了「三年不作为」的耻辱柱上,反击凌厉而全面!
殿内气氛紧绷到了极点。袁罡的反驳,以历史事实和现实紧迫性为盾,以严泰当年不作为和姜白石长期懈怠为矛,攻守兼备,气势丝毫不输于严泰。
内阁两位巨头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火花四溅。一场围绕军户流失责任的廷辩,彻底演变为最高层的党争对决。姜白石伏在地上,只觉得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碾碎。
而这时,邓修翼却轻轻松了一口气,不怕严泰和袁罡下场,只怕他们不下场。如今河东丶江南还没下场的只有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了。不过邓修翼觉得已经够了,绍绪帝应该明白,姜白石是两边弃子,两边都要置他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