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讷讷追问:“那刘班长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话音落下,肖白再一次陷入沉默,脸上逐渐浮现出哀色。他只是静静注视着孟呦呦的眼睛,目光深深,未发一言。
孟呦呦几乎是一瞬间就懂了,她倏地仰起脖子,眼睛望向天花板,温热的湿意很快填满眼眶。
那个冒雨给她摘芭蕉叶盖屋顶的老班长牺牲了。
人在接收到噩耗的时候,出于应激,意识和思维会一同遁入一种真空般的停滞状态,与此同时,记忆却擅自苏醒,不受控地如走马灯般飞速闪回,播放着一个又一个零碎的片段。
大雨滂沱的夜里,倾盆的雨珠不停打在铁皮屋顶,如同一场疯了的交响乐演奏会,魔音绕梁,再加上她尚未适应当下所处的高危环境,双重压迫之下,孟呦呦根本无法入睡。
这是她刚来到观察所的第三天,也是她彻夜难寐的第三晚。
就在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当口,屋顶传来一阵并不明显的、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窸窣声。
警觉使然,孟呦呦当即穿上鞋子,顺手抄起门边的伞出门查看情况。
昏沉的天光下,只见一个身着厚重胶皮雨衣的男人,正险峻地踩在一架木梯的顶端,整个上半身几乎都伏压在湿滑的铁皮屋顶上。
暴雨如注,砸在他的雨衣上,又汇成粗壮的水流,从他的雨帽边缘、肩背处大股大股地倾泻而下,将他整个人浇得透湿而沉重,仿佛刚从河底打捞而起。
雨水不断糊住他的眼睛,他只能频繁甩动头部,以获得短暂的清晰视野。
在他又一次摆头甩开满脸雨水之际,余光终于留意到了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儿。男人动作一顿,随手抹了把脸,睁大眼睛去瞧。
待他依稀认清来人,男人扯高嗓门,隔着哗啦的雨幕对她喊道:“是小孟同志吧?赶紧回屋去,别淋着了!”
他的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变形,“这铁皮屋下雨天太吵了,俺看你白天精神头不咋好,所以搞了点叶子来垫一垫,这样噪音会小一些。”
半个小时后,男人弄完屋顶,从木梯上下来,路过小屋门口,发现门大敞着,女孩就定定站在门框内。
他拖着梯子几步走过去,“怎么了?还是睡不着?”语气关切备至。
“要是还嫌吵的话,俺再去搞点叶子来,多叠几层。”
孟呦呦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吵了。”
孟呦呦没有说,雨天梯子滑,她不亲眼看着他从上面安全下来,她不放心。
刘班长服役时间长,经验丰富,许是看出了她的不适应和焦虑,临走前,特意对她叮嘱了这样一番话:“俺听说你好像不是部队里的翻译兵?又是一个姑娘家的,敢来这里实在是勇气可嘉!”
“既然到了这边,那就听俺一句劝,该睡觉的时候就好好睡觉,不要瞎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自己吓自己。观察所每天都有人值班,有人巡逻,要是真出了事,俺刘东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把你和肖翻译安全送出去的。”
“所以咧,你不要怕!再说了怕也没啥子用。你要是信得过俺,现在就躺回被窝里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能有个好精神,比什么都强。”
那一晚到了后半夜,孟呦呦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之后的日子里,刘班长教她怎么用干巴巴难以下咽的压缩饼干煮成相对可口“战地粥”,精确到放多少酱油和盐,口感会最好,条件允许的时候,还可以放一点猪油进去,这是他屡次实践出来的独家秘方;
或者把饼干碾碎后,加一点水,再摊成小饼烙熟也可以,起码比干吃要来得好下口;
他还教她怎么使用净水片,怎么快速风干衣服……怎么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用勤劳的双手和智慧创造出一丝又一丝甘甜来。
她初期得以在观察所坚持下去的信心和赖以生存的技能,全都来源于同一个人。
孟呦呦还记得,刘班长跟她说过,他有个妹妹,就比她小两岁,去年考上了大学,妹妹在信里给他写,新学校很漂亮,食堂很好吃,等他回来了,一定要带他参观自己的学校。还说等她大学毕业了,可以参加工作赚钱养他,到那时候就不用哥哥一个人这么辛苦卖命养全家了。
刘班长指着信上的一串文字问她:“这个学校好不好哇?”
孟呦呦笑着告诉他:“你妹妹很厉害,这个学校在首都,是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
刘班长欣慰地对着信纸傻笑,嘴里念着:“俺妹真争气!”
偶尔得空下来,习惯闲聊两句,孟呦呦随口一问:“你说你妹妹就比我小两岁,那岂不是跟你差挺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