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克德讷只着一件深蓝色暗纹绸缎便袍,未戴伞形缨帽,斑白的发辫,却梳理得异乎寻常地整齐。
他背着手,在案前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粤省绿营提督昆寿,则坐在案旁一张梨花木靠背椅上,手捧一盏清茶,目光低垂,仿佛全部心神,都浸入了杯中那几片载沉载浮的茶叶。
几名瞒洲或汉八旗的协领、佐领,分散坐在帐内两侧,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唯有偶尔飞快交错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
待沈棣辉、梁定海等数名绿营高级汉人将领,依次入帐,
按品级,在备好的锦墩或马扎上落座后,穆克德讷立刻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堆起一种与往日威严迥异的、略显生硬的和蔼笑容,连声音都放软了几分:
“诸位都到了,坐,快请坐。这鬼天气,热煞人了。”
他转向帐外,
“来人,给诸位将军上凉茶。”
两名亲兵应声而入,端着茶水分送诸将。
见人已到齐,穆克德讷清了清嗓子,走到案前,亲手拿起那封已被他反复阅读的信,递到右手首位的沈棣辉手中,语气温和得近乎商量:
“沈参将,诸位,都先瞧瞧这个。”
“这是西……西军那边送来的信。是战是降,关乎我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也牵扯在座诸位的生死前程,轻忽不得。”
“今日请大家来,就是想一起拿个主意,共商个稳妥的章程。”
沈棣辉接过信,目光沉静地逐字扫过,脸上看不出波澜,只有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信传到梁定海手中时,他看得极快,呼吸却骤然粗重起来,
捏着信纸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身上的伤稍愈,纱布已撤,但动作间,仍能看出一丝僵滞。
劝降信在众人手中默默传阅,帐内只余纸张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帐外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待最后一人,也将信放下,帐内依旧无人开口,沉默得令人发慌。
穆克德讷无奈,只得将目光,投向了早已通过气的昆寿。
昆寿会意,将茶碗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
他起身,先向穆克德讷拱了拱手,继而环视帐内诸将,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无奈与沉痛的复杂表情。
“大帅,诸位同僚。”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积蓄力气,也似在观察众人的反应。
“眼下情势,不必某再多言。我军身陷重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已是死地孤军。”
“若一味固执,不惜玉石俱焚,最终结局,无非是将这数万弟兄,连同你我性命,尽数葬送在这岭南瘴疠之地。”
他语气沉重,目光缓缓扫过沈棣辉、梁定海等沉默的绿营汉将,见他们依旧不为所动,才继续道:
“古人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依某愚见,当务之急,非逞一时血气之勇,乃设法保全有用之身,先从此死地脱身。”
“不妨……暂且应下西军条件,虚与委蛇,假意降服。”
“待他们依约放我等离开,安然回到朝廷治下,届时天高海阔,再做计较,未为迟也。”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既点明了现实的残酷,又为“投降”二字披上了一层“权宜之计”、“以待将来”的外衣,可谓用心良苦。
这是他与穆克德讷,私下反复推敲后,最能维护颜面的说法。
昆寿话音刚落,帐内几名旗人将领,便纷纷出言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