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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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骖乘的谶语(公元前66年)
1:未央宫深处的暗流
公元前74年的长安城,未央宫的白幡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年仅二十一岁的汉昭帝刘弗陵骤然驾崩,偌大的帝国失去了年轻的舵手。偌大的宣室殿空旷得令人窒息,只有大将军、大司马霍光沉重的脚步声在冰冷的金砖上回荡。这位历经武帝、昭帝两朝的老臣,鬓角已染霜雪,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帝国最后的擎天巨柱。他展开那份空白的遗诏卷轴,目光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公卿重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国不可一日无君。昌邑王刘贺,武帝之孙,血缘最近,当承大统!”
群臣俯首,唯唯称是。没有人敢抬头直视霍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手中的权力,早已超越了“辅政”的范畴,足以在帝国的棋盘上落下决定乾坤的一子。丞相杨敞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也只是躬身应道:“大将军……深谋远虑,社稷之福。”
霍光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殿外铅灰色的天空,无人能窥见他心中掀起的波澜——他需要的是一个易于掌控的新君,而非一个雄才大略的挑战者。流连于犬马声色的刘贺,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千里之外的昌邑国(今山东巨野),使者带来的消息让王府陷入一片狂喜。年轻的昌邑王刘贺,正搂着新得的美人嬉闹,闻讯猛地推开怀中温软,赤脚冲到前庭,脸上的狂喜几乎扭曲:“天子?!哈哈!本王要做天子了?!”
他兴奋地在庭院中转圈,对着那些伏地恭贺的属官仆役指手画脚:“快!收拾东西!把本王最爱的猎鹰、斗鸡、伶人、舞姬……统统带上长安!一个不许落下!长安的未央宫,才是本王该待的地方!”
野心和欲望在他年轻的血液里剧烈燃烧,却丝毫没有意识到,那金光闪闪的帝位之下,蛰伏着怎样凶险的深渊。
长安城门洞开,刘贺的车驾带着一路喧嚣驶入。霍光亲率百官郊迎。看着新帝车驾后那绵延数里、充斥着奇珍异兽、倡优伶人的庞大队伍,听着车内传出的毫无仪态的嬉笑浪语,霍光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失望与讥诮。他身后的心腹、车骑将军张安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大将军……此子,恐非善主啊。”
霍光凝视着那辆即将驶入未央宫的华丽马车,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看着。”
刘贺登基的狂欢迅速演变成一场席卷未央宫的灾难。二十七天!仅仅二十七天!他将庄严的朝堂变成嬉闹的勾栏,把传国玉玺随意丢给亲信把玩,甚至穿着丧服(为昭帝服丧期间)就带着随从跑到御苑围猎,马蹄踏坏了祭祀用的神道!更致命的是,他竟敢绕过霍光,大肆提拔自己的昌邑旧部,将手伸向禁军!每一次荒诞的闹剧,都如同一根根毒刺,深深扎入霍光和他一手建立的权力核心。
宣室殿内,气氛降至冰点。霍光面无表情地坐在次席,看着龙椅上那个依旧沉浸在帝王美梦中的年轻人。刘贺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个昌邑带来的小丑拍手叫好。中书令(霍光心腹)匆匆入内,俯身密报:“陛下……又私自调走了北军(长安卫戍部队)三百精锐,充作其私人仪仗……”
霍光放在膝上的手猛然收紧,骨节泛白。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扫过那些因骤然得势而趾高气扬的昌邑旧臣,最终定格在懵然不知大祸临头的刘贺脸上。心中那个冷酷的决断,终于彻底成型。
“取白绢来!”
霍光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惊雷。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当废!”
话音刚落,殿外早已埋伏好的甲士如同潮水般涌入,冰冷的矛戈瞬间指向惊愕失色的刘贺和他的昌邑党羽!刘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狂喜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霍……霍光!你……你敢?!朕是皇帝!”
霍光踏前一步,无视他瘫软下去的挣扎,将那卷由皇太后上官氏(霍光外孙女)签署的废帝诏书掷于其面前,声音如同命运最终的宣判:“陛下失德,辜负天下!请即刻解下玺绶,离宫!”
未央宫的权力风暴,在短短二十七天后,以废立之局骤然收场。霍光的身影在空荡荡的帝座旁显得愈发高大,也愈发孤独。他环视四周,低沉的叹息几不可闻:“社稷……需要一个真正的主人。”
他的目光,投向了长安城阴暗角落里的民间。
本章警示:
刘贺解下的玺绶与霍光按剑而立的背影构成帝国最冷的注解——权力是把双刃利器,若执柄者只知耽溺欲望锋芒,这利刃终将在顷刻间调转,斩断自己的帝王梦。
2:民间龙种与权臣的试探
长安城尚冠里的陋巷深处,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几乎被冬雪压垮。昏暗的油灯下,年轻的刘病已(后改名刘询)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祖父戾太子刘据留下的一柄旧剑,剑身黯淡,却隐隐透着不屈的寒光。门帘被猛地掀开,寒风卷着雪粒子灌入,几个身着宫中服饰、面色肃穆的陌生宦官簇拥着一位气度威严的大臣(邴吉)径直闯入。
“掖庭罪人刘病已接旨!”
宦官尖利的声音刺破寂静。刘病已猛地抬头,手中的旧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眼中充满了惊疑与茫然。他自幼在监狱和民间辗转求生,见惯了官吏的冷眼与欺凌,“接旨”二字,如同天方夜谭。
“奉皇太后诏,”
大臣朗声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庄重,“访得孝武皇帝嫡孙、戾太子刘据遗孤刘病已,沉沦草莽,朕心恻然。着即接入未央宫,承继大统,以奉汉室宗庙!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陋室内一片死寂。刘病已僵立当场,仿佛魂魄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震散。他身旁那位与他患难与共、在掖庭抚养他长大的老宦官丙吉,浑浊的眼中瞬间涌出热泪,扑通跪倒,对着长安方向咚咚叩头:“苍天有眼!戾太子……沉冤昭雪了!”
刘病已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帝位?那是他梦里都不敢触碰的云端!霍光!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刚刚废掉一个皇帝的大将军!这个名字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未央宫,温室殿。炉火熊熊,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寒意。新即位的汉宣帝刘询(改名)身着崭新的玄色十二章纹冕服,端坐在御座之上。龙椅宽大冰冷,他努力挺直背脊,却仍觉得自己像一个误入巨人殿堂的孩童。阶下,霍光率领文武百官,山呼万岁。那声音如同雷霆滚滚,震得刘询耳膜嗡嗡作响。
“臣霍光,拜见陛下。”
霍光出班,躬身行礼。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无可挑剔,然而当他抬起头时,那双深如寒潭、蕴含着无尽威势的目光扫过御座,刘询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遍全身!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冕旒,直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伪装。他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大……大将军……”
刘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朕……朕年少德薄,赖卿扶持社稷。朝中诸事,凡事先禀大将军定夺即可。”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交出了权柄,语气近乎谦卑的恳求。霍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躬身道:“老臣蒙先帝托付,敢不尽心竭力,以报圣恩!”
君臣二人目光短暂交汇,一个满是试探与戒备,另一个则是隐忍至极的顺从。每一次见到霍光,刘询都感觉如同芒刺在背,坐卧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