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晨光、新血与城墙下的凝视
公元2036年5月17日,星期三,夏初。
珠江新城,“磐石”指挥中枢顶层复式公寓。
厚重的深灰色遮光帘将外界灼热的晨光切割成几道锐利的光刃,斜斜地刺入空旷的客厅。光带边缘,微尘在近乎停滞的空气里无声舞动。宿醉的沉滞感如同无形的铅块,沉沉压在李峰的颅腔深处,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引发一阵钝痛的回响。喉咙干涸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摩擦感。他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道缝隙,刺目的光线瞬间灼痛了视网膜,迫使他又猛地闭上,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沙哑的呻吟。
视野尚未清晰,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玫瑰与雪松的淡雅馨香便已钻入鼻腔,紧接着,脸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嗔意的拧痛。
“睡醒了?李大将军?”
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晨起的慵懒,却清晰无误地传递着薄怒与关切。李峰勉强再次睁开眼,视线在模糊与聚焦间反复拉扯,最终定格在那张俯视着自己的俏脸上。
李娜。海藻般的乌黑长发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晨曦勾勒着她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和精致的锁骨线条。她只穿着一件丝质的象牙白吊带睡裙,柔软的布料贴合着起伏的曲线,晨光透过薄纱,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晕染开一层朦胧的光晕。此刻,她纤白的手指正毫不客气地揪着他脸颊上的一块皮肉,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教训”意味。
“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昨晚几点回来的?嗯?”她俯身靠近,秀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下颌,“浑身酒气,都快熏死人了!三个孩子早上起来找爸爸,看到你睡在这儿都吓一跳!承宁差点哭了,以为爸爸生病了!”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宿醉的混沌,看清他昨夜经历的一切。
宿醉的钝痛、脸颊的微痛、喉咙的灼烧感,还有李娜话语里蕴含的担忧与责备,如同几股乱流在李峰体内冲撞。他刚想开口解释,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童音如同骤然开启的闸门洪流,瞬间席卷了整个顶层空间。
“爸爸!大懒虫!”
“羞羞脸!太阳晒屁股啦!”
“爸爸昨晚偷偷出去玩不带我们!”
“哼!说好早上给我们讲舰队打仗故事的!”
三个穿着各式卡通睡衣的小身影,像三颗活力四射的炮弹,咚咚咚地从旋转楼梯上冲下来,眨眼间就包围了沙发上形容狼狈的父亲。九岁的李承安冲在最前,像个小大人似的,叉着腰站在沙发前,努力板着小脸,乌黑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终于抓到现行”的兴奋光芒。六岁的李承俊紧随其后,直接扑到沙发边,伸出圆乎乎的小胖手,精准地捏住了李峰高挺的鼻子,用力摇晃:“爸爸!起床!起床!”最小的李承宁,才四岁,有些怯生生地趴在沙发宽大的扶手上,眨巴着那双和李峰如出一辙、此刻却盛满懵懂好奇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学舌:“懒虫爸爸!羞羞!”
被儿女们七嘴八舌地围攻,宿醉的头痛如同钢针在颅内搅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冰冷钢铁构筑的权力核心,而眼前是鲜活却吵闹的、他誓死守护的柔软世界。李峰,这位执掌数千万人生死、意志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将军,此刻却像被缴了械的士兵,陷入前所未有的窘境。他长长地、带着浓重鼻音和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讨饶的、僵硬的弧度,缓缓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停停停……爸爸错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轮摩擦,却努力放得柔和,试图安抚眼前这三只炸毛的小兽,“昨晚……处理紧急军务,晚了点。”他避开了“喝酒”的字眼,这是他与李娜之间心照不宣的底线。“头疼,让爸爸缓一缓。”他伸出宽厚的大手,带着宿醉后的微颤,依次揉了揉三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奇异地稍稍驱散了颅内的阴霾。
这副罕见的、带着狼狈与温柔的屈服姿态,清晰地落入了二楼回廊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里。
顾晚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真丝家居服,宛如一朵遗世独立的幽兰,无声地倚在雕花繁复的栏杆旁。晨光勾勒出她清冷秀美的侧影。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楼下客厅里这充满烟火气的“讨伐”场面——李峰无奈举起的双手、李娜带着嗔怒却又隐含心疼的眉眼、三个孩子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模样。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李峰疲惫的侧脸上,那张一贯清冷疏离、仿佛戴着一张完美瓷质面具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波动。唯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在她眼底最深处悄然漾开,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丝近乎欣赏的旁观,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一丝被隔绝在外的疏离,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对这份喧嚣温暖的无声渴望。这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即转身,赤足踩在温润的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回了自己那间永远整洁得一丝不苟的客卧,轻轻关上了房门,将门外的喧嚣彻底隔绝。
上午九点。世安军西区总医院,特殊看护病房。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属于衰败生命的苦涩气息。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病床上,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沉沉睡着,呼吸微弱而艰难,蜡黄的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插着鼻管,手臂上连接着几根输液管,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注入她干瘪的血管。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屏幕上起伏的绿色线条是生命仍在挣扎的唯一证明。
病房门口,一道单薄的身影如同石雕般伫立。将叶背脊挺得笔直,左脚裹着厚重的白色高分子固定护具,脸上未消的淤青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穿着医院提供的、宽大不合身的蓝色条纹病号服,洗得发白的旧作训裤裤脚被小心地挽起,露出护具的边缘。他的目光穿透门上的观察窗,死死地锁定在病床上母亲沉睡的脸上,那双曾燃烧着绝望与疯狂的年轻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悲伤与感激。
一个穿着干净护士服、戴着口罩的中年女护工端着药盘从旁边经过,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低声说:“小伙子,别站太久了,你腿伤还没好利索。王工打过招呼了,你母亲用的是最好的进口药,专家组会诊过了,情况在好转。你去休息会儿吧。”
将叶仿佛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他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真实性。昨晚冰冷肮脏的地面、刺骨的剧痛、王小虎靴底碾在脸上的屈辱、那绝望的嘶吼……如同噩梦的碎片,与眼前这间干净明亮、仪器精良的病房形成了荒诞而强烈的对比。王志刚那张印着加密通讯号码的白色卡片,在他口袋里如同烙铁般滚烫。一句轻飘飘的“王工让你打的”,就为他和他濒死的母亲推开了一扇通往生的窄门。权力。这就是末世中权力的重量,轻如鸿毛的一句话,却能压碎或托起一个卑微的生命。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最终却只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他缓缓抬起手,隔着冰凉的玻璃,指尖颤抖着,虚虚地描摹着母亲沉睡的轮廓。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沿着他满是淤青的脸颊,蜿蜒而下,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上午十一点。装备技术部大楼,深层装配车间。
这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自成一方钢铁与能量的王国。空气被恒温系统维持在微凉的状态,却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燥热——那是无数高功率设备运转时散发的余温,混合着浓烈的臭氧、防锈油、高温焊接金属以及某种高强度复合材料特有的、略带辛辣的化学气味。震耳欲聋的噪音是这里的背景音:巨型铣床切削金属的尖啸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气动扳手高频的哒哒声密集如暴雨;重型吊装机械滑轨移动时沉闷的隆隆声撼动着地面;还有焊接时刺眼的蓝色电弧光闪烁时发出的、如同撕裂布帛般的滋啦声浪。巨大的穹顶下,高强度的led阵列灯如同人造小太阳,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不留一丝阴影。
此刻,车间的心脏地带,几头钢铁巨兽正经历着脱胎换骨的“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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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g改”主战坦克:
它的底盘被数十根粗壮的液压支撑柱整体抬离地面近一米,沉重的炮塔已被移走,露出了内部如同迷宫般精密复杂的核心舱室。十几名工程师和技术兵像攀附在巨兽内脏上的工蚁,头戴防护面罩,手持精密的检测仪器和光缆,在狭窄的空间里紧张作业。舱室内闪烁着无数红绿指示灯,如同怪兽的神经节点。一条粗大的、包裹着多层隔热材料的能量导管,正被小心翼翼地接入一个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接口——那是来自火种舰队的“星尘”级能量核心的临时连接口。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正对着通讯器怒吼:“‘火种’数据包第17序列的兼容性测试又失败了!告诉维克多·陈的人,要么立刻开放底层协议授权,要么就等着这铁疙瘩趴窝在南沙的烂泥里生锈!我们没有时间陪他们玩猜谜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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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式”轮式步战车:
它的侧裙甲被完全打开,露出内部原本的复合装甲结构。此刻,两台巨大的液压机械臂正协同工作,如同外科医生的精准双手。其中一只机械臂牢牢吸附着一块足有两米见方、闪烁着冰冷哑光、表面带有复杂几何拼接纹路的暗灰色新型复合装甲板。这块装甲板边缘闪烁着细微的蓝色能量流纹路,显然嵌入了某种能量矩阵。另一只机械臂则喷射出炽热的等离子切割束,精准地剥离着步战车原有装甲的连接点。火花四溅,金属熔化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校准!再校准!角度偏差0.03度!‘泰坦’凝胶注入口必须绝对垂直!多一毫秒的延迟都会影响固化强度!”
一名戴着智能眼镜的年轻技术主管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汗水浸透了他的工装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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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猛士”装甲突击车:
它被架在一个巨大的升降平台上,离地三米多高。车顶原有的重机枪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台造型极其前卫、棱角分明、覆盖着哑光黑色装甲的武器平台。平台中央是三个并列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发射管,管壁内部隐隐透出能量充盈的蓝色辉光。平台下方连接着复杂的能量线路和散热系统,一直延伸到车体内部。几名工程师正通过升降台,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发射平台的仰角和水平度,其外壳上一个微小的、蚀刻清晰的星环与齿轮徽记——火种舰队的标志——在强光下格外醒目。平台旁边,一台移动式能量核心正在发出低沉的嗡鸣,为武器系统测试提供着澎湃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