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掰下拇指,声音斩钉截铁,“未等蜀军兵临城下,我江东自己就先乱成一锅粥了!朱老将军,你告诉我,这仗,怎么打?拿什么打?拿将士的血肉之躯去填蜀汉的铁甲强弩吗?拿江东百姓的骸骨去堆砌所谓的‘气节’吗?”
孙恩的话,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了主战口号下残酷而空虚的现实。他虽为宗室,但更重实际,对孙权晚年的一些昏聩做法也颇有微词,此刻的冷静近乎冷酷,却直指要害。
朱据被孙恩一连串冰冷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每一个字都如此苍白无力。他颓然地靠回椅背,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枚金印,充满了不甘和悲愤,却也透出一丝迷茫。步骘闭着眼,捻动佛珠的速度更快了,口中无声地念着什么。
濮阳兴看着眼前的情景,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药味和疲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步骘脸上,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难以掩饰的屈辱:“步相,诸位。战,必亡国,玉石俱焚。降,则受辱偷生,尚存一线……他日再起之机。”
他艰难地说出“偷生”二字,自己也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羞耻。
“蜀使所提三事:奉印称臣、归还所夺魏土、缚送魏室余孽。前两条,关乎国体颜面,或可……虚与委蛇,拖延周旋。唯独这第三条……”
濮阳兴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同黑暗中觅食的毒蛇,“‘所匿魏孽,尽数缚送’!此乃关键!亦是唯一转机!”
“哦?”
步骘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我江东,确实收容了不少北地流亡士族,其中不乏与曹魏宗室有牵连者。然则,真正核心的魏室余孽,又有几人?大多不过借名托庇的丧家之犬罢了!其中更有桀骜不驯、难以管束之辈,或于我江东实无大用,甚至……”
濮阳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冷酷的算计,环视众人,“……知晓某些不该知晓之事的人物!”
他眼中寒光一闪,“蜀使要人,我们便给他‘人’!将这些人,挑拣一批,打上‘魏孽’标签,缚送蜀中!既能堵住刘禅之口,暂解燃眉之急,搪塞十日之约,又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借蜀人之刀,为我江东除去隐患!此乃一石二鸟之计!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断尾求生!”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众人脸上复杂而惊悸的神情映照得阴晴不定。借刀杀人,嫁祸于人,此计之阴狠毒辣,令人心头发寒。朱据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挣扎。然而,在这亡国灭种的巨大压力下,在这屈辱求存的绝境之中,这似乎又是唯一能抓住的、带着血腥味的“生机”。一股冰冷的气息在众人之间弥漫开来。
步骘闭着眼,枯瘦的手指紧紧捻动着佛珠,良久,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道德力气,从干瘪的嘴唇里缓缓吐出一个字:“……善。”
这声“善”,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带着无尽的无奈和妥协。
朱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腮帮肌肉绷紧,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出声反对,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孙恩则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显然早已认可了这权宜之计。
“然则……”
濮阳兴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无比凝重,如同即将捕猎的猛兽,扫过众人,“此计要成,必须瞒过一人!”
他的目光投向内室龙床的方向,声音几不可闻,“至尊……如今神志昏沉,若知晓我等欲行此……此等之事,恐……怒极伤身,后果不堪设想!且至尊晚年……”
他咽下了后面的话,但众人都明白。孙权晚年猜忌心极重,性格暴戾反复,若知道他们背着他“处理”掉一些可能知道他某些阴暗秘密(比如与魏国某些不可告人的交易,甚至当年行刺蜀主之事的蛛丝马迹)的“魏孽”,会作何反应?恐怕未等蜀军打来,内部先要血流成河!
“事急从权!”
孙恩冷冷道,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如同冰冷的铁块,“至尊龙体为重。一切……待渡过此劫,大局稍定,再行禀报不迟。”
这话等于默认了暂时隔绝内外消息,封锁昭阳殿。
“还有,”
濮阳兴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陆抗!此子刚烈,一心主战,且其父陆伯言(陆逊)旧事……令他对我孙氏,未必全然忠心耿耿!若他得知我等欲行此议和缚送之举,恐生大变!轻则咆哮朝堂,重则……拥兵自重!必须严密封锁消息!对其,只言整军备战,拖延时日!”
他刻意提到了陆逊被孙权猜忌致死的旧事,提醒众人陆抗心中可能的芥蒂和对孙氏的复杂情感。这是最大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