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侃侃而谈,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回响:
「大明岁入,南直隶以一隅之地,竟囊括全国近三成之税赋!其中尤以松江府之棉布丶苏杭之丝绸丶徽州之商帮为最。财权如此集中,致使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士绅丶盐枭丶海商相互勾结,形成庞大之利益圭臬。
他们以『清议』为矛,以『名望』为盾,公然对抗朝廷政令,甚至敢于左右地方官员之任免!陛下欲征商税,其言『与民争利』;陛下欲开海贸,其言『引倭入寇』;陛下欲清田亩,其言『祖制不可违』!前番钱谦益丶钱龙锡等人之事,便是此弊之极致缩影!不破其『地』,则党羽难散,国之财源,终究非为国库,而为私囊!」
皇帝微微点头,目光转向熊明遇。
熊明遇沉思片刻,亦上前一步,声音沉稳:「陛下,臣以为,南直隶之弊,其二在——辖区过广,政令不达!」
「南直隶横跨江淮,沃野千里,下辖应天丶凤阳丶淮安丶扬州丶苏州丶松江丶常州丶镇江丶徽州丶宁国丶池州丶太平丶安庆丶庐州,共计一十四府,几乎相当于寻常两省之广!
巡抚一人总揽全局,实乃分身乏术。政令自南京发出,抵达徽州丶安庆丶庐州等地,早已是层层衰减,如强弩之末。更有甚者,被地方势力阳奉阴违,曲解架空,早已失其本意。管理之效率低下,中央之权威不彰,长此以往,此乃取乱之道也!」
「善!」皇帝眼中赞许之色更浓,又看向洪承畴。
洪承畴比熊明遇沉思了更久,显然是在脑中将所有关节都推演了一遍,方才出列,躬身道:「陛下,孙抚台与熊侍郎所言,皆是肯綮。臣斗胆补充其三——文风鼎盛,结党成风!」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此地文脉昌盛,两百年来状元宰辅,层出不穷,本是国朝盛事。然物极必反,科举名额之多丶士人之众冠绝全国,导致学阀林立,门户之见根深蒂固。士子以地缘丶师门为纽带,结成朋党,针砭时事,遥控朝局。东林党丶复社皆发源于此,其势大也!
他们重乡土之情,过于君臣之义;重师友之谊,过于国家之法!遇事则同气连枝,对抗中央。钱谦益一介罪臣,尚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便是明证!若不拆其地域之基,则其朋党之根难除,今日斩草,他日春风吹又生!」
「好!」皇帝忍不住击掌称叹,目光中满是欣赏。
这三人,果然未让他失望!
接着,陈奇瑜也上前一步,从「官冗兵骄,积弊丛生」的角度论述了南直隶作为陪都,行政体系臃肿,卫所兵备废弛,只耗钱粮不能战的弊病,亦是鞭辟入里。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最年轻的卢象升身上。
前面四位,皆是有过地方治理经验的封疆大吏或方面大员,他们的分析鞭辟入里,几乎将南直隶的弊病剖析得体无完肤。
卢象升年仅二十八,虽屡受皇恩,破格提拔,但资历尚浅,之前历任户部主事丶员外郎,而后任大名知府,再直接晋升京营参将,在大局观和战略谋划上,确实非他所长。
他面色微红,心中思索良久,实在想不出比前面几位大佬更出彩的回答。
与其强行出头,画蛇添足,不如坦诚以对。
卢象升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而真诚:「启奏陛下!臣才疏学浅,所见所思,与孙抚台丶熊侍郎丶洪参政丶陈参政四位大人,大致略同,再无更高之见解。」
此言一出,毕自严丶温体仁等人心中皆是一叹,暗道此子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抓住机会表现。
没想到皇帝听后非但没有丝毫怪罪之色,反而哈哈一笑,走上前,亲手拍了拍卢象升的肩膀。
「建斗,不必过谦!」皇帝的笑声中满是嘉许,「坐而论道,非你所长。但朕知道,你的长处,在于行!自孔府拿人,到松江府清缴顽抗,再到苏州丶扬州,你随驾南下,凡朕交予你的差事,哪一件不是办得乾净利落?朕要的,便是如你这般的实干之臣!」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所有人,包括魏忠贤,都听出了皇帝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维护与看重!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卢象升,是他天子的人!
孙传庭丶洪承畴丶陈奇瑜三人皆是人中龙凤,自视甚高。
孙丶洪二人更皆是三十六岁便已独当一面,自认已是大明年轻官员中的翘楚。
但此刻看着比他们还要年轻近十岁的卢象升,竟得陛下如此青睐,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复杂的感慨。
他们更是明白,能入眼前这位皇帝的法眼且被如此看重的,绝非凡人!
此子未来,不可限量!
一时间,屋内,气氛微妙。
老臣们洞若观火,新贵们心潮澎湃。
他们将皇帝的话,将这四位青年才俊的回答在心中反覆咀嚼,一个可怕而又理所当然的念头,在所有人脑海中浮现——
陛下问出这个问题,并特意让这几位圣眷正隆,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人来回答,其意……究竟为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