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语气陡然一沉。
「他们要缴纳的,以铜钱计数的各种苛捐杂税,一文都没有减少!」
「彼其娘之!」
一声粗鄙的怒骂毫无徵兆地从左良玉的口中爆出。
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膛涨得通红,双拳紧握,青筋毕露,仿佛要将什麽东西生生捏碎。
骂声出口,他才惊觉自己身在何处,顿时大骇,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臣失仪!臣该死!请陛下治罪!」
却见皇帝只是淡然一笑,摆了摆手。
「起来吧。朕若因一句真情实感的粗话而罪人,那这天下怕是只剩下些口蜜腹剑之辈了。」朱由检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能为此而怒,证明朕没有看错你。」
左良玉怔怔地抬起头,狼狈地站起身,退到一旁,胸膛依旧剧烈起伏,那一声骂的是那些海商倭寇,骂的是这荒唐的世道,更是骂自己此前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范景文看着这一幕,心中的震撼已经无以复加。
他震撼的不是左良玉的失态,而是皇帝那番话。
没想到!
他范景文自负饱读诗书,谙熟钱法,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如此清晰地看透过钱荒对百姓的致命打击。
皇帝三言两语便将这其中的血泪与残酷揭示得淋漓尽致!
只听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农人丶匠人收入锐减,衣食无着,他们还会去买多馀的东西吗?不会了。于是,商贾的货物便卖不出去,货物积压,只能关门歇业。
店铺倒了,夥计便失了生计。如此一来,整个市面交易不畅,百业凋敝,处处死气沉沉。这便是典型的通货紧缩,它扼杀的是我大明最底层的经济活力,是国朝的根!」
听到此处,左良玉和范景文只觉得呼吸都变得绵长而沉重起来。
左良玉忍不住慨叹一声,声音沙哑:「怪不得陛下说,此事之害,甚于辽东一场大败!辽东之败,不过折损一军一地;而此事,乃是自内而外,烂了根子啊!」
范景文则是喃喃自语,眼神中透着大彻大悟后的迷离与恐惧:「此……非战,而胜于战……这……也是一种战争!」
「说得好。」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就是要这样循循善诱,才能让这些身在局中的人跳出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以更高的格局去看待这盘关乎国运的棋。
他看着二人已经被彻底引上道的眼神,知道火候已到。
「方才朕说了,铜钱大量流出,导致我朝钱荒。按理说物以稀为贵,铜钱少了,它相对于白银,应该更值钱才是。对不对?」
范景文下意识地点头,这本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但吊诡之处,便在于此!」朱由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讥讽,「因为张太岳的一条鞭法,我朝赋税征解皆以白银为准。这使得白银在我大明拥有了比铜钱更高的法理地位。它成了更高级的货币。朝廷对白银的强制性需求使得白银的价值被无形中人为地进一步推高了!」
「一边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一边是朝廷和上层社会对白银的需求越来越大。这就造成了民间,尤其是百姓在完税之时,兑换钱银比率的巨大混乱与……血腥盘剥!」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鞭,抽在范景文的神经上。
「朝廷官价,一两白银兑制钱一千文。这是天下皆知的定例。可如今,因为钱荒,因为百姓急于完税,他们必须用自己手中仅有的,辛苦赚来的铜钱,去市面上的钱庄丶当铺兑换缴纳税赋所需的白银。」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这时候,那些钱庄会怎麽做?他们会告诉你,如今钱不值钱了,一两白银要一千二百文才能换!过两日又要一千五百文!甚至到了税期最紧之时,便是两千文换一两银,你也得咬着牙换!」
「诸位,算一算这笔帐。」
皇帝的声音在暖阁中回荡,冰冷而清晰。
「一个农民,他原本的税赋是白银一两。他只需凑够一千文铜钱即可。可现在他却要辛辛苦苦凑足一千五百文,甚至两千文,才能换到那一两白银去完税!他实际的税负,凭空,就增加了五成,乃至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