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丶北丶南,三面大网,已经张开。
大清现在最大的困境是,他们不知道哪一张才是主网,哪一张又是虚晃一枪。
二贝勒阿敏冷笑道:「依十四弟之见,我们是该坐在这里,等着林丹汗的马蹄踏平盛京,还是该等着南边的明军兵临城下?」
多尔衮毫不退让,迎着阿敏的目光:「二哥息怒。小弟的意思是,战,固然要战。但如何战,何时战,在何处战,必须谋定而后动。否则,我大清八旗的精锐,一旦陷入多线作战的泥潭,后果不堪设想!」
「说得轻巧!」莽古尔泰拍着桌子吼道,「等你们谋定了,人家的刀都架在我们脖子上了!依我看,就该趁现在,集结所有兵马,先北上,与林丹汗决一死战!打断明人一条臂膀,看他们还如何嚣张!」
「不可!」代善立刻反对,「五弟,明国才是我等心腹大患!林丹汗不过疥癣之疾。我们若尽起主力北上,盛京空虚,南边的孙承宗丶祖大寿之流一旦趁虚而入,我等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守!守!守!就知道守!」莽古尔泰怒不可遏,「等到最后,我们是被活活饿死丶困死在这盛京城里吗?!」
大政殿内,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主张立刻北上决战的主战派,和主张稳守盛京,防备南线的主守派,吵得不可开交。
每个人说的都有道理,但每个人的道理,都无法解决眼下的所有问题。
皇太极坐在汗位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争得面红耳赤的莽古尔泰和阿敏,看着老成持重丶满面忧虑的代善,也看着眼神锐利崭露头角的多尔衮。
他没有制止这场争吵。
因为他知道,这场争吵正是他大清国眼下困境最真实的写照。
进,是悬崖。
退,是绝路。
守,是等死。
夜色渐深,争吵声也渐渐疲惫下去,但一条清晰的破局之路,始终未能出现!
……
第三日的清晨,来得格外压抑。
大政殿内,一夜未眠的贝勒王爷们个个双眼通红,神情委顿。
争吵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精力,却没能带来任何结果。
每个人都像斗败了的公鸡,蔫蔫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汗王的最终决断。
而皇太极也一夜未合眼。
他背对着众人,如一尊雕塑般静静地伫立在那幅巨大的堪舆图前。
他看起来异常平静,只是眼中密布的血丝透露出他内心世界里那毁天灭地般的风暴。
非殿宇之狭,乃心牢之困;非暑气之蒸,乃国运之煎!
北寇叩关,东夷筑巢,南朝欲动,社稷如累卵之危;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君臣异心,乾坤若覆盆之变。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亲手缔造的大清,就像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宫殿,随时都有可能整体崩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到疯狂的马蹄声从宫殿之外响起,随即,是一声骏马力竭倒地时的凄厉悲鸣。
紧接着,一名宁远前线的固山额真踉跄着冲了进来。
他的左臂用布条草草包扎,暗红色的血迹已经浸透了绑带,正一滴一滴地落在光洁的金砖上。
他扑倒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那声:
「汗王……南边……南边来了!」
殿内,最后一丝空气也随之被抽乾,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确认无疑!」那额真抬起头,脸上是混杂着血污与绝望的疯狂,
「关宁铁骑尽出!明廷命老将孙承宗为帅,总领各军!祖大寿丶赵率教丶何可纲等明军主力将领全部集结!步骑号称二十万,其前锋已过宁远,正向锦州方向层层推进!漫山遍野,皆是明军!他们的大营里,夜夜高唱那首……那首『王师北定,解民倒悬』!」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殿内所有人的喉咙。
东丶北丶南,三面威胁,在这一刻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所有的试探丶猜测丶侥幸,都在这面代表着皇权亲临的「日月五星」大纛旗下,被碾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莽古尔泰那发虚但依旧强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汗王!打南边!明国皇帝才是根本!他既然敢出关,就让他有来无回!说什麽二十万大军,他们向来虚报,有个五万能战之兵就不错了!趁他们立足未稳,全军压上,在锦州城下与他们决一死战!怕什麽!」
「糊涂!」代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五万?就算只有五万关宁铁骑,依托坚城,我们全军压上,胜负亦在五五之数!一旦战败,我大清将再无任何转圜馀地!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他们能撑多久?当以守为主,拖垮他们!」
就在这死寂与爆发的边缘,一直侍立在侧的汉臣范文程,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他猛地向前几步,不顾君臣之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汗王!诸位贝勒!」他没有哭,但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眼中闪烁着一种疯狂的决绝,「坐困愁城,唯有死路一条!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等,不能再守了!」
他向前膝行两步,仰视着皇太极那如山般沉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