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吞万里
时入仲冬腊月,塞上朔风如刀,天地一片肃杀。
自那日巡阅大营,定下增兵援应,待春决战之策后,皇帝并未即刻返回京师,反而在宣府这大明九边第一重镇驻跸下来。
曹文诏早已如离弦之箭,率领万馀精骑卷着漫天烟尘,绝尘而去,宣府的军务则由满桂与英国公张维贤一同总揽。
这整整一月的光景,张维贤几乎是宿在了宣府的城墙与大营之中。
他那袭御赐的紫貂大氅,如今已是沾满了城头的尘土与营中的硝烟之气。
他浑不在意,反倒觉得这股味道比京中阁老们身上熏的檀香更好闻,更能让他这把老骨头感受到一份活着的热血与滚烫。
这些时日,他随着满桂,几乎将宣大边军的每一个角落都踏遍了。
他看过五更天时士卒们顶着砭人肌骨的寒风,呵着白气操演队列,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在冰冻的土地上,竟有种撼人心魄的韵律。
他看过正午时分,火器营的士卒赤着臂膀,在靶场上反覆练习装填射击,那硫磺与硝石的气味呛得人眼角发酸,却是这世间最令人安心的芬芳。
他也看过黄昏日落,巡逻的哨骑自远方的地平线归来,人马一体,默然入营,只留下一道孤寂而坚毅的背影。
张维贤看得越多,心中的那份喜悦与震撼便愈发按捺不住。
往日,他只知满桂悍勇,宣大兵强,却不知其强在何处。
如今亲眼得见方才彻悟,这支军队的强大不仅在于其悍不畏死的兵员,更在于一种自上而下,已然深入骨髓的军魂!
此等军魂,非朝夕可练,非恩赏可得,乃是源自那位高居御座的年轻皇帝。
是皇帝的信任给了这些百战之士尊严,是皇帝的粮饷给了这些赳赳武夫底气,是皇帝的方略给了这些沙场健儿希望!
张维贤心中甚至生出一股狂想,他知道,这绝非孤例!
在辽东,那支令建虏闻风丧胆的关宁铁骑,在孙承宗的砥砺与袁崇焕的锻造下,早已是天下强军的典范。
在西南,听闻新任广东总督卢象升,以书生之身练出了一支唤作天雄的军队,其勇猛不亚于边军。
更遑论那孙传庭和洪承畴,还有那位巴蜀之地的女帅秦良玉,麾下的白杆兵亦是一时之雄!
大明非是无兵,非是无将!
张维贤立于城楼,遥望远方连绵的军寨,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豪情充塞胸臆。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巨网正在缓缓张开,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将那自以为是的建奴彻底网入其中!
每念及此,张维贤便会转过身,对着皇舆所在的行辕方向,深深一揖。
圣天子在朝,良将帅在边,文臣运筹于内,武臣效死于外。
如此盛景,何愁国事不兴?何愁土木之耻不雪!
……
武将们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与建功立业的亢奋之中,每日议论的无非是兵马粮草战法地利。
而随驾而来的另一批人,那些平日里与笔墨算盘和卷宗打交道的文臣们,心中却萦绕着另一番思绪。
尤其是大明宝钞总行首任行长,范景文。
在他看来,陛下此番不顾风雪,亲临宣府,坐镇边陲,其意昭然若揭震慑建奴,为即将到来的国战压阵。
毕竟,曹文诏已率大军出关,后续的粮草军需,数以百万计,皆系于宣府一线。
天子在此,则军心稳如泰山,后勤坚若磐石。
这既是帝王心术,亦是兵法正道。
然而,几日下来,范景文的心中却渐渐生出一丝疑云。
这份疑云细微如游丝,却又坚韧如蛛网,缠绕得他有些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