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岁月无情的刻画,而是过去那些年在深宫之中,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为国事为亲人为那风雨飘摇的未来悄然滋生的哀愁所留下的痕迹。
铜镜的昏黄,恰到好处地模糊了这一切,让她还能沉浸在风华依旧的自我安慰里。
而此刻,这面镜子如同一位最严苛的史官,将她生命中每一份细微的忧虑都忠实地记录丶呈现。
一时间,张嫣心中百感交集,是惊是叹亦有一丝难言的苍凉。
「物之真,乃至此乎?」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再看看镜中那清晰无比的动作,喃喃自语。
朱由检将三人的神情变化一一收入眼底,心中了然。
他将镜子递给王承恩,让其稳稳立在特制的支架上,这才缓缓开口。
「此物名为玻璃镜。非铜非银,乃沙石烈火所化,格致院新作。」
他顿了顿,目光从镜中那三张依旧写满震撼的绝色容颜上扫过,继续道:
「夫鉴者,非止鉴容,亦可鉴心。铜镜昏聩,如以沙看花,见其形而失其神。朕以为,天下女子,生而为美,当有权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容颜,一如朕希望看清这大明的每一寸肌理。」
「朕已下令,大规模烧制此镜。将来,这照影宝鉴将不再是宫中独享之物。朕要让它走入千家万户,让每一个大明的女子,在梳妆台前,都能看见一个最真实最清晰的自己。」
这番话,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
靖北妃与周静姝听得痴了。
张嫣的心神则被那句鉴容亦可鉴心深深触动。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向那个神情淡然的年轻皇帝,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对他的认知,或许也如那铜镜照影一般,模糊而不真切。
……
暖阁内的气氛,因这面玻璃镜而变得炽热。
靖北妃早已没了方才的慵懒,围着镜子左看右看,不时发出一两声小小的惊叹,仿佛要将过去十几年未曾看清的自己,一次性看个够。
朱由检微微一笑,并不打扰她们的兴致,只是对王承恩使了个眼色。
王承恩会意,躬身退下,片刻后,便引着两名小宫女进来。
一人手捧着一个雕刻着双凤朝阳的赤金面盆,盆中是热气腾腾的清水,另一人则捧着一条洁白的素面软巾。
「陛下,这是……」周静姝从镜前转过身来,好奇地问道。
朱由检走到那雕花锦盒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打开了盒盖。
一股清新淡雅却又无比纯粹的香气,瞬间从盒中逸散开来,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拂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鼻尖。
那香味初闻似清晨带露的茉莉,再品又仿佛夹杂着几分幽谷兰草的清芬,与殿内那醇厚的龙涎香交织,非但不冲突,反而更添了几分清冽的层次感。
「好香……」靖北妃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来,她凑上前,只见锦盒的明黄色绸缎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块洁白如羊脂美玉的方块。那方块上,还用阳文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玉颜」。
「这是……胰子?」周静姝迟疑地问道。
宫中用的胰子皆是御药房特制,用猪胰豆粉香料等混合而成,虽已是极品,但总免不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膻底味,且用多了,皮肤会发乾发涩。
「是胰子,也不是胰子。」朱由检将那块玉白色的方块取在手中,触感温润坚实。
他走到金盆前,沉声道:
「宫中所用胰子虽能去污,然其味腥膻,且伤肌肤。此乃小道,却也关乎日常起居之舒泰。朕一直思忖,人生在世,衣食住行,无一不应追求精益。所谓格物致知,便是在这细微处下功夫。」
说着,他将那块名为玉颜的方块浸入温热的水中,然后双手交迭,轻轻搓揉。
只见他手中,没有寻常胰子化开后的浑浊,反而涌现出大量洁白细腻绵密得不可思议的泡沫!
那泡沫越聚越多,很快便堆满了他的手掌,如同一捧初雪,又如同一团云絮。
而伴随着泡沫的涌现,那股清新的花香仿佛被彻底激活,变得愈发浓郁,瞬间便压过了龙涎香,充盈了整个暖阁。
这乾净香气闻之令人心神一清,通体舒泰。
「这……这是何等神物!」靖北妃再次惊呼出声。
寻常胰子,哪能生出如此丰盈洁白的泡沫?
这简直如同道家法术一般!
张嫣与周静姝亦是目瞪口呆。
她们的认知再一次被颠覆了。
如果说玻璃镜是为目之所及硬生生划开了一方新的乾坤,那麽眼前这一幕便是对「鼻之所闻丶肤之所触」的全然主宰!
朱由检看着她们震惊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他没有多言,而是转过身,目光落在周静姝身上。
「静姝,过来。」
周静姝脸上一红,在张嫣与靖北妃含笑的注视下,有些羞涩地走到皇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