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枯燥的数字背后,都是一个郡县的生机流转,是无数黎民百姓的柴米油盐,日升月落。
朱由检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这薄薄的纸张,看到在田埂之上,与农人一同丈量土地的胥吏;看到在漕运码头,用算盘清点货物的税官;看到在县衙后堂,于深夜依旧在故纸堆中,寻找蛛丝马迹的捕头。
他继续向下看。
【考成·特】
嘉行:善政之创:于辖区之内,用「以工代赈」之法。农闲时节组织无地流民,修缮太湖堤防。官府日支米一升,盐一撮。如此,既固水利,免来年水患;又使流民有食,不至沦为盗匪。都察院核查,言其「活人无算,民心大悦」。此为大功。临机之断:夏初,两淮大水,流民过境。
该员当机立断,开常平仓放粮,于城外设棚施粥,并以军法严惩趁机作乱者。一月之内,境内安然,未出一例乱民之事。此为卓识。过失:审计之疏:皇家审计总署覆核帐目,发现一笔用于修缮县学之款项,与实际开销,有二百两之差额。虽经彻查,乃主簿笔下之误,非主官贪墨之举。然,监管不严,督查不力之责,终不可免。
这才是他想要的臣子。
不是一个空有清名,却不办实事的清流;不是一个十全十美,毫无瑕疵的圣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大担当,有大智慧,会犯小错,但瑕不掩瑜的——干吏。
他提起案头的朱笔,饱蘸了朱砂,在那位吴县知县的名字后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随即,笔走龙蛇,于一旁批下四个字:
「才堪大用,可擢知府。」
他放下这一卷,又拿起一卷。
这一卷来自户部。
上面详尽列明了一位主事在过去一年之中,所司库藏之盈亏,他参与设计的新商税在天津卫试行后,国库所增之实额。
以及,他所经手的帐目,被皇室审计总署反覆核查后,其差错率——零。
下一卷来自兵部。
一位负责军械的郎中,其考绩之上,「神机营火炮保养完好」丶「蓟镇边军冬衣实发」丶「登莱水师粮草储备达标」,每一项,都如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而完美。
再一卷来自工部。
京通大运河清淤工程。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员外郎,以全新的分段包责之法,将预算控制在原计划的九成之内,工期提前一月完竣。
其工程之质量,验收之评语,乃是百年之功,可传后世的卓异二字。
烛火之下,朱由检仿佛化身成一位俯瞰天下的营造大匠,在审视着帝国这座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宏伟殿堂。
他目光如炬,检视着构成这座殿堂的每一根梁,每一根柱。
有的已是朽木,内里为蠹虫所蛀空,唯余其表,此等败絮须以雷霆之势断然易之;
有的尚材质坚韧,只是稍有弯曲不合规制,只需以墨绳校其曲直,匠斧稍加斫削,仍是可用之材;
而有的则是深藏于山野之间未经雕琢的豫章良木,正待他这位圣明天子以慧眼识之,将其拔擢而起,安置在擎天驾海的关键之处,以安社稷,以固江山!
时间在烛火爆出哔剥轻响的节奏中,缓缓流逝。
长案上的卷宗由堆积如山,渐渐变得稀疏。
而被朱由检用朱笔圈出丶提拔丶嘉奖的名字,则越来越多。
这些被他评为上上卓异者,大多并非那些在朝堂之上,动辄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的名臣宿老,反而是一批三十馀岁正值年富力强,敢想敢干,甚至在许多老臣眼中有些不守规矩的少壮派。
他们或许不懂得如何在错综复杂的党争中,巧妙地为自己站队;他们或许不懂得如何揣摩上意,写出花团锦簇的奏章。
但是,他们懂得如何让田里的庄稼增产,如何让国库的白银变多,如何让手中的刀剑,更加锋利!
这,便是帝国的希望所在。
最终,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也是最厚的一份卷宗上。
封皮之上,三个大字,以馆阁体写就,端正平和,却又透着一股锋锐之气,如铁画银钩,力道千钧。
洪承畴。
这个被他以不世之恩破格简拔,直接擢升为总管一省军政民务的浙江巡抚。
这道任命在当时几乎引爆了整个朝堂。
非议质疑所有人都认为皇帝这是在胡闹,是宠信竖子,轻慢老成,是躁进轻浮,动摇国本。
朱由检顶住了所有的压力。
他给了洪承畴全权,也给了他一份沉甸甸的无人能及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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