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他便是有百口亦难辩。
这口黑锅,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夏虫……夏虫……」朱由检喃喃自语,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他并未真的动怒。
他知晓,这其中固然有食古不化之辈,有沽名钓誉之徒,但亦有不少是真正的忠臣。
在他们的认知里,皇帝的职责便是居中治外,坐镇中枢,垂拱而治。
像他这般亲临一线,事必躬亲,反而混淆了君主与将帅的职责,是不务正业,长此以往,国家体制必将大乱。
这便是所谓的「君不君,则臣不臣」。
更让朱由检心烦的,是魏忠贤从京师密奏而来的消息。
舆论的暗流,已不仅仅是在朝堂之上汹涌。
市井之间,茶楼酒肆,竟已有了些许不堪的流言。
有人窃议,说天子迟迟不肯回京,是不是京城出了什麽乱子?是不是朝廷对南边的局势失去了控制?亦或,是陛下畏惧建奴,不敢回防?
这些谣言虽荒诞不经,却极具煽动性。
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头,一丝一毫关于中枢不稳的揣测都足以在民间掀起惊涛骇浪,造成难以估量的恐慌。
「真他妈的!」
饶是朱由检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
他唤来王承恩,面色沉静地口述旨意,一封发往东厂,一封发往礼部。
「着魏忠贤彻查谣言之源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必手软!另,令《大明周报》开辟专栏,连载陛下在宣大之功绩,尤其是招抚漠南诸部,使蒙汉亲如一家之德政。要让京城百姓知晓,陛下非是滞留,乃是为了大明万世之基,开疆拓土!」
「着礼部尚书温体仁全力配合!凡有言官再以此等琐事上奏者,由他温体仁出面给朕一一驳回去!告诉他们,天子何在,何处即为朝廷!祭天祀祖,心诚则灵,何拘于一时一地!」
王承恩一一记下,又躬身道:「皇爷,还有……后宫的信……」
一听到后宫二字,朱由检那刚刚竖起的棱角,仿佛瞬间就软化了下来。
相较于朝堂之上那些冠冕堂皇刀光剑影的政治攻伐,来自后宫的柔情阵,才是真正让他感到棘手,甚至有些无力招架的。
朱由检接过王承恩递来的那封带着淡淡兰麝香气的信笺,是周静姝的笔迹。
她的字娟秀中带着一股英气,一如其人。
信中并未提半句礼法规矩,更无一丝一毫的埋怨。
通篇只是诉说着宫中的日常,说皇嫂张嫣时常召她过去说话解闷,说御花园的梅花开了,不知宣大的风雪中,可有梅香?
可就是这般看似轻描淡写的字句,却如同一根根最纤细的丝线,紧紧缠绕住了朱由检的心。
「……夜来风雪骤,妾身独坐暖阁,犹感寒意侵骨。遥想君在塞上,衣衫是否厚实,饮食是否如意?边关苦寒,刀剑无眼,妾与宫中上下日夜焚香祷祝,只盼君躬安,早日回銮。纵天下事大,亦不过一人之身。望陛下千万珍重,勿使妾等悬心……」
没有一句催促,却句句都是催促。
没有一字指责,却字字都是担忧。
这份发自肺腑的真诚关切,比之一百封言官的奏疏,分量还要重上千倍万倍。
朱由检手握着信纸,眼前仿佛浮现出周静姝那双清澈而忧虑的眸子。
他知道,她不是在行妇人之仁,而是真真切切地为他的安危悬心。在她心中,他是她的丈夫,然后,才是那个君临天下的大明皇帝。
这份纯粹的情感让朱由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也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