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渴望一场辉煌的胜利,一场足以洗刷所有耻辱足以让天下军民重拾信心的胜利,来向所有人证明,他,大明天子,不是一个只能在深宫中批阅奏摺的文弱君主。
他认为朝堂上那些臣子们的畏缩丶推诿丶党同伐异,正是大明积弊的根源。
而要破除这一切,他必须身先士卒,用自己的行动化作一道雷霆,劈开这笼罩在帝国上空的阴霾!
朱由检缓缓伸出手,仿佛要拥抱这片风雪与怒涛。
他张开嘴,在狂风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不是对身后的群臣宣告,更像是对这苍茫天地,对自己灵魂深处的一场独白:「朕立于斯,观辽海之沉沉,念神京之赫赫。」
「惟建奴之肆虐,实国家之巨蠹。窃我疆土,残我子民。此恨,非倾东海之波,无以涤荡;此仇,非燃燕山之木,无以昭雪!」
「今,奴酋困顿,欲行险以求存;皇天震怒,正我师出有名之日!」
「朕,承天景命,总六师而北伐。当效法祖,靖难清边。此去,以朕躬为矢,三军为弦。不雪萨尔浒之旧耻,不复辽渖之故疆,朕,誓不还朝!」
随行的将帅宦官与侍卫,闻此豪言,无不感到一股热血自胸腔直冲头顶,他们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恨不能立刻随皇帝蹈海而去,与建奴决一死战!
热血,在风雪中燃烧。
然而,就在这股燃烧的热血即将达到顶点的瞬间,一个不悍然挡在了皇帝面前。
「陛下!」
田尔耕几乎是扑倒在朱由检的身前,双手死死抱住了皇帝的腿,将自己的官帽都磕飞了出去。
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与雪水,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田尔耕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亲征,尤其是在这种时节,意味着多大的风险。
万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龙驭有失,他田尔耕以及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乃至整个刚刚稳定的朝局,都将瞬间崩塌,万劫不复。
朱由检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田尔耕没有抬头,他知道此刻若是抬头看到皇帝的眼睛,他或许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将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甲板上,用近乎癫狂的语速将那些在他脑中盘桓了无数遍足以将任何出海热情冻结成冰的理由,一口气吼了出来!
「陛下!非是臣要动摇军心,实乃天时不允,天时不允啊!」
他稍稍抬起头,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片翻滚的黑灰色大海:「陛下!此时已是初冬,渤海之上,吹的不是南风,是西北风啊!此乃倒头风!它不是推着我们去辽东,是把我们往山东老家推!我大明的福船是海上神兵,可它终究要靠帆!逆风而行,便如逆水之舟,全靠船底两千力士昼夜不休地摇橹,不出三日,三军便要力竭!届时若遇敌船,我等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啊!」
朱由检的眼睛眯了起来。
田尔耕的声音愈发凄厉,带着哭腔:「风向尚在其次!陛下可知辽东冬日的白毛风?那风一起,天昏地暗,咫尺不见人影!海浪高可达数丈,能将千料大船像玩具一样抛起来再砸下去!届时船上就是天神下凡也站不稳,龙舟若有倾覆之危,臣等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啊!」
他的话语如同一幅幅活生生的地狱画卷,在众人眼前展开。
那些年轻侍卫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
田尔耕似乎觉得还不够,他抛出了最后一根稻草:「陛下!就算,就算天公作美,一路无风无浪,让我等安抵旅顺。可那时的旅顺港口,岸边全是跑冰!那流冰薄如纸,却利如刀,能无声无息地将坚实的船底划开一道道口子!登陆的兵士要踩着没过膝盖的冰水上岸,一个不慎掉进冰窟窿里,任你武艺再高,一身铁甲拽着,瞬间就没了!连个声响都听不见啊陛下!
」
一连串的诘问与描绘,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朱由检的心上。
但他仍是皇帝,仍是那个骄傲的君主。
朱由检冷哼一声:「区区风浪,何足惧哉?我大明水师,枕戈待旦,难道都是一群只会望洋兴叹的摆设不成?」
「水师将士自是无畏,可————」田尔耕还想再劝。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如山岳的声音打断了他。
「陛下,田都督所言句句属实,皆为海上实情。」
秦良玉上前一步,她并未像田尔耕那样失态,只是对着朱由检抱拳微微躬身。
她身着素色戎装,未着象徵身份的华丽大铠,只是一身最朴素实用的战袍。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如深潭般平静,又如鹰隼般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