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在旁侧的一张花梨木圆凳上仅仅沾了半个臀部,正襟危坐。
即便是在这般情形之下,他也感受到了皇帝那非同一般的器重与恩宠。
洪承畴心中那份因被突然调离而产生的些微困惑与不安,顿时烟消云散。
当初,他不过是陕西的一个小小督粮参政,人微言轻,空有一腔抱负而无处施展。
是皇帝于万千臣工之中一眼识中了他,不拘一格,破格拔擢,直接擢升为一省封疆。
这份天恩,比山高,比海深!
便是要他即刻赴死,洪承畴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是以,他奉召前来,并非只是君命难违,更是源于一份发自肺腑的感恩与忠诚。
洪承畴只是不解,究竟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能让陛下不惜打乱在浙江布下的棋局,也要将自己急召至此?
「亨九,朕知道你心中有惑。」朱由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朕召你来,只因一事。此事,比之于平定流寇,比之于威服漠南,甚至比之于应对建奴,更为棘手,更为凶险。」
洪承畴心中一凛,顿时连呼吸都放轻了。
能让陛下用上这些字,那该是何等恐怖的局面?
他实在是想像不出。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从御案上厚厚一迭奏报中抽出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之上,用朱笔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庚辰年天时异动总汇》。
他将那本由安都府丶东厂丶西厂以及各地巡抚总督共同汇总之情报,轻轻递到了洪承畴的面前。
「先看看这个。」
洪承畴双手接过,只觉那薄薄一本册子竟是重若千钧。
他缓缓翻开第一页。
册中所录皆是过去一年,尤其是近两个月来,自大明各处搜集而来的,看似毫不相干的零散信息。
「陕西延安府,报称自入冬以来滴雪未降,大地燥热。有校尉沿无定河故道行二百里,河床乾裂如巨蟒鳞甲,掬土于掌心,不待风吹即散为飞灰。
当地老农跪领赈粮时泣告校尉,言:『今年怪哉!往岁大旱,井虽枯而尚有泥;今岁井底见石,干如暴晒三日之新骨。』臣思之,陛下赈粮虽能救人于一时,然地脉已伤,生机已绝,此乃釜底无水之兆。无水,则来年纵有万千神种,亦是无源之木。」
洪承畴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句无源之木上,只觉得如鲠在喉。他在陕西督粮时,与那片焦土缠斗过,深知其酷烈。
陛下虽有神种之法,可这无水之厄,却是神仙难救!
他以为孙传庭以及自己当初殚精竭虑,已经扑灭了火星,未曾想,地底的熔岩从未冷却,反而积蓄着更为恐怖的力量。
他强抑心神,翻开了下一页。当「河南归德府,黄河水位竟能徒步而过」的字样映入眼帘时,他的呼吸为之一滞。
黄河断流是何等凶兆!
继续往下看,心中更是翻江倒海。朝廷的赈粮如同一只大手,暂时死死按住了即将喷发的火山,让那卖儿卖女的人间惨剧未曾大规模上演。
可谁又能按得住那潜滋暗长的白莲教馀孽?旱灾是天灾,流寇是人祸,而这邪教,则是诛心之毒!它附着于民心最脆弱之处,吸食着绝望与恐慌,一旦成势,其破坏力将百倍于流寇!
然而,最让他通体冰凉的,却是最后那几行关于京畿的密报。
顺天府丶保定府,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也冬麦枯死!这已然令人心惊。可当他看到部分官员与粮商勾结,囤积居奇,京城米价略有所升之时,怒火腾地从胸中燃起!
他洪承畴在浙江为国库锱铢必较,与江南士绅斗智斗勇;西北边关的将士,在冰天雪地里啃着份量略减的军粮;陕西的百姓,在朝廷赈粮的缝隙间,于绝望中啃食树皮……而京城里,这群国之蠹虫,竟在大发国难财,吸食着帝国的骨髓!
啪!
册子被他轻轻合上,在这死寂的暖阁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洪承畴缓缓抬起头,那张清癯的面容上,疲惫与困惑已然尽褪,只剩下如铁铸般的凝重。
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何要将他从浙江那个聚宝盆之旁,不惜打乱布局,也要紧急调至此地。
大明并非只是肌体生疮,而是五脏六腑皆已见败象!
倾覆林丹汗,应对建奴,不过是修葺垣墙;而眼前这本册子里所揭示的,才是栋梁已朽,根基欲溃的倾覆之危!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细节,皆是异兆。
若将这些信息单独拆开来看,或许不过是寻常的地方灾异,上报朝廷,或赈济,或安抚,也就过去了。
然则,当安都府丶东西厂的缇骑们将这来自天南地北,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所有信息全部汇聚于一处,用一张巨大的坤舆地图,将之逐一标注出来的时候,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便浮现了出来。
放眼大明寰宇,竟是天时失序,地利乖张,阴阳颠倒,五行错乱,呈一派混沌乖戾之兆!
洪承畴看得手心冒汗,脊背发凉,他猛地抬起头,嘴唇有些乾涩,艰难地开口:「陛下……这……这便是您说的……」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