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左手边坐着钱龙锡。
与钱谦益的深沉不同,钱龙锡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所有人都到齐了。
最后进来的人,反手将那扇厚重的木门从内里死死闩上。
「咯哒」一声,门栓落下的声音在这空旷的讲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声,仿佛也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
讲堂内唯一的声响只剩下窗外不绝的雨声,以及众人压抑不住或粗或细的喘息声。
每个人都看着主位上的钱谦益,等待着他开口。
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
终于,钱谦益动了。
他缓缓地环视了一圈在座的每一个人,目光从昆山顾氏族长的佛珠,扫到海宁陈氏代表苍白的脸,再到扬州汪总管湿透的衣背,最后停在了张溥丶张采那年轻而愤怒的脸庞上。
钱谦益没有一句客套的寒暄,没有一句安抚人心的场面话。一开口就像扛着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口上。
「诸位,」钱谦益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深夜相邀,性命攸关,废话便不说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钱谦益顿了顿,似乎是在积蓄力量,然后他继续说道,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那是混杂着深刻恐惧与极致愤恨的颤抖。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古人的活法,也是咱们这些人过去遇到麻烦时,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这句话,说得极其直白,甚至可以说是刻薄。
这句话就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然而,无人反驳。
因为这是事实。
钱谦益眼中闪过深刻的恐惧,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后,所生出的无奈与决绝!
「但在我们这位新皇帝面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行不通了!」
钱谦益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表情,他知道,他必须用最残酷的现实,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你们以为皇帝只是想剪除几个不听话的枝叶吗?」钱谦益的声音变得森然,「错了!他想做的,是刨了咱们所有人的根!」
他指向了昆山顾氏的族长:「顾老先生,『一体纳粮』,就是要断了你们的根!让你们从受朝廷供养的士大夫,变成和泥腿子一样,需要向朝廷纳税的民!从今往后土地不再是你们的护身符,而是套在你们脖子上的枷锁!」
他又转向海宁陈氏的代表:「陈贤侄,你家的海贸生意,是江南财阀的血脉。严打走私就是要掐断这条血脉!让江南的财富不再由你们支配,而是要尽数流入陛下的内库!你们以为自己是过江龙?在他眼里不过是养肥了,等着开膛破肚的猪羊!」
他的目光,落在了浑身冷汗的汪海身上:「汪总管,你们徽商赖以为生的盐引,是与国争利的毒瘤。设『盐铁司』就是要将这颗毒瘤连根拔起!你们以为自己可以富可敌国?皇帝就要让你们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他才是唯一的国!」
最后,他的视线钉在了张溥和张采的身上,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同病相怜的悲怆与激愤。
「还有你们,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两个年轻人,「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我们所坚守的道,我们所代表的士林清议,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可他呢?他要改科举,要推西学!他要让一群只懂得奇技淫巧的匠人和我们平起平坐!他要告诉天下人,我们信奉了千年的圣贤之道,原来…一文不值!」
「他不是在和我们某一个人斗,不是在和我们某一个家族斗!」钱谦益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烛台都为之跳动,光影一阵剧烈的摇晃。
「他是在和整个江南,在和我们所有人斗!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任何转圜的馀地!」
「各自飞?」钱谦益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笑声在空旷的讲堂里回荡,显得无比的刺耳和绝望,「往哪里飞?这天,是他的天!这地,是他的地!他已经张开了一张天罗地网,我们每一个人都被牢牢地网在其中,谁也跑不掉!」
「今天动的是田,明天动的是盐,后天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脑袋!」
「诸位,」钱谦益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隐藏着比咆哮更可怕的疯狂与决绝。
「我们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而我们身后……」钱谦益咬着牙说道,「也已经无路可退!」
窗外,雨声更急。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讲堂内每一张煞白如纸的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