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张居正,是东林过往的政治正确,但此刻,侯恂若顺着党派之见去说,必然会触怒皇帝。
他额头见汗,艰难地开口:「张太师其雷霆之政,行于一时,却未能固化为制。其人权势过重,凌驾于公器之上,以一人之威权,强拂天下士林之意,以致……以致物议沸腾,人亡而政息。」
「说得不错,人亡政息。」皇帝点了点头,似乎赞同了他的说法,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变得无比残酷,「可你们想过没有,为何只能人亡政息?为何良法美意出了京师就变了味道?为何朕的旨意到了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
不等他们回答,皇帝自己给出了答案,那声音里,带着极度的疲惫与无奈。
「因为统御之法,早已落后于这天下!」
「我大明十三布政使司,府州县上千,官员数万。朕的旨意从京师发出,要靠驿站快马一站一站地传递,快马加鞭,昼夜不息,到云南,到辽东,要多久?旬月之后!地方呈上的帐目层层包装,吏员上下其手,真伪难辨,户部那点钩稽之术早已形同虚设!」
「算学,本是经世致用之大学问,却被尔等读书人,视为奇技淫巧,是末流小道!无算学之精,如何清丈天下田亩?如何统计钱粮出入?如何考成百官功过?」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两人那张惶然而又渐渐陷入深思的脸。
「张江陵,他错就错在,试图以一人之精神,去对抗整个僵化腐朽的体制!他想用他个人的权威,去弥补制度上的巨大漏洞!他自然会失败!因为他是人,不是神!」
皇帝最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对前人的惋惜,更有对现实的冷酷。
「身死而政息,人亡而法废。岂非大吏之哀,亦是社稷之痛乎?」
两人再次沉默,他们都曾探讨过张居正的失败,结论无非是「得罪天下士林」丶「手段过急」。
可他们从未像今天这样,被皇帝引领着从这些闻所未闻的角度,去解构那场注定要失败的改革。
这是一个死结。
一个在他们过往认知中,根本无法解决的死结。
……
皇帝的剖析结束了。
那冰冷而残酷的话语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屋内完全的静默。
侯恂和杨嗣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的耳边依旧回荡着皇帝刚才的那些话,
藏富于官绅……商税之缺……统御之法……人亡政息……
就在这时,那沉稳的脚步声,猛地停在了房间的中央。
皇帝转过身来。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愤怒嘲讽无奈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皇帝的目光如鹰般锐利,死死地锁定在依然跪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侯恂与杨嗣昌仿佛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量,艰难地抬起头。
皇帝看着他们,如同一个最高明的匠人在审视两块刚刚被烈火煅烧又被重锤敲打过的璞玉,看它们是会就此碎裂,还是能堪大用。
他缓缓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将方才由他一人扛起的所有压力,在这一瞬间全部转移到了两个臣子的身上。
「朕已经把病根,带着你们都挖出来了。」
他顿了顿,那停顿的瞬间,仿佛有一个时辰那麽漫长。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足以决定他们二人乃至整个大明未来的问题:
「那麽,现在,你们,就以上问题……」
「有何良策!」
话音落定。
屋内如万刀划过。
侯恂与杨嗣昌的脸庞在烛光下白得像纸,他们张着嘴,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脑海中瞬间涌入了太多的惊涛骇浪,以至于堵塞了所有的言路。
然而,就在这足以碾碎心智的重压之下,在那片混沌的恐惧之中,一丝清明却顽强地生长出来。
天子今夜大费周章,剖心析胆,将这等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秘辛和盘托出,绝非仅仅是为了他们二人痛斥一番!
若真要杀,何须多言?若只是骂,又何须是我二人?!
与此同时,一道更为具体也更为惊悚的电光,猛地击中了杨嗣昌的灵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联想涌上心头——新任的户部尚书毕自严和一举坐上礼部尚书高位的温体仁……他们的擢升,在他看来,无迹可循!
难道……
难道他们也曾在某个这样的深夜,跪在这个年轻皇帝面前,经历过同样一场灵魂的拷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