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天下鲤鱼竞跃
自那份盛赞洪承畴治浙之功的《大明周报》经由驿站传遍天下,一股名为实干的烈风便自京师始,向着帝国的四面八方狂飙而去。
京华之内,议论如沸;庙堂之上,颂声若潮。
文华殿的廷议,早已演变成了洪亨九模式的研讨会。
「陛下圣明,知人善任!洪承畴一介边臣,竟有如此经世济国之才,若非陛下慧眼如炬,此等良才险些埋没于尘埃!」吏部尚书李邦华慷慨陈词,满面红光。
「然也!」户部的一位侍郎紧随其后,手持一份抄录的邸报,语气激昂:「『利通万方,单月之税,竟抵往昔一年之总和!』,诸位!这是何等样的功绩!这便是实干!臣恳请陛下将此法推行于两广丶福建,则国库之丰盈,不日可待!」
一时间,殿内尽是附和之声。
人人引述着邸报上的字句,仿佛那不再是一份报纸,而是最新的圣贤经典。
一纸邸报,竟成龙门之高标,引天下鲤鱼竞跃;一道圣谕,已为官场之律令,使满朝文武遵行!
无数官员,尤其是那些自忖有才干却苦无门路的,皆摩拳掌,连夜撰写奏疏,或陈新政,或献良策,皆以洪承畴为榜样,言必称实绩,期盼着能得到天子的青睐,成为下一个洪亨九。
整个大明官场,似乎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猛药,呈现出一派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鼎盛气象。
朱由检则在宣大,于心中默默地计算着。
自他北巡之前,李若琏那柄最锋利的刀便已化作商旅悄然南下。
算算时日,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江西,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刻。
……
就在京师的官员们高谈论阔「洪亨九模式」的同一时刻,江西,南昌。
巡抚衙门的后堂,一室雅致。
窗外是江南冬日特有的萧疏景致,窗内却是暖香浮动,茶烟袅袅。
江西巡抚曹文衡正与几位交心的名士高朋围炉品茗。
此人年约五旬,三缕长髯,面容清癯,素以东林清流自居。
其人最善清谈,动辄针砭时弊,品评朝政,言辞犀利,颇有名望。
此刻,他正手持一盏景德镇新出的甜白瓷茶杯,轻轻撇去浮沫,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与傲慢:
「京师那份邸报,诸位都看了吧?圣天子褒奖洪亨九,此乃幸进之徒乱政之始也。」
一位名士抚掌附和:「曹大人所言极是!那洪承畴不过一边镇武夫,其行事酷烈,与民争利,不过是搜刮地皮之术罢了,何来经世济国?此等酷吏竟能得天子盛赞,可见朝堂之上,谀臣当道,正气不彰啊。」
曹文衡捻须微笑,颔首道:「非也。非是谀臣当道,实乃当今年轻,好大喜功,急功近利。我等读圣贤书者,当持正守心,为国朝养百年之元气,岂能与此辈同流?待其政令败坏,民怨沸腾之时,陛下自会知晓,谁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一时间堂内众人纷纷称是,言语间既有对朝政的忧心忡忡,亦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道德优越感。
他们浑然不觉,在衙门之外,冰冷的死亡之网早已悄然合拢。
李若琏这位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带队。
在过去的半年多里,安都府查清了曹文衡名下所有钱庄的流水,描摹了所有关联田契的副本,锁定了所有参与其贪腐网络的核心人物。
此刻,随着李若琏一个简单的手势。
数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如幽灵般同时出现在巡抚衙门的各个要害之处。
后堂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李若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上一刻还在高谈论阔的曹文衡与名士们,声音戛然而止。
温暖的茶香,似乎在瞬间被门外涌入的寒气所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