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仿佛没有看到洪承畴脸上那复杂而震撼的神情,他走到那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的尽头,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舆图的东北角——天津卫。
「粮食从南方运来,最终要在这里上岸,并转运至整个北地,尤其是京畿。天津卫便是这整条海运生命线的终点,亦是北方赈灾的!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自五个月前,朕已密令京营精锐进驻天津。一面扩建码头,一面疏浚海河航道。最重要的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傲然。
「朕在那里给北方的粮食建了一座新家。」
「一座,前所未有的天津皇家储备总仓!」
「此仓占地千亩,分设百区。其地基深筑,以巨石夯实;墙体厚达丈许,内外皆以糯米汁丶石灰丶桐油混合之浆糊封密,可防火防潮;仓顶则以琉璃瓦覆盖,下设三重油布,可御暴雨。仓内机关重重,更有京营锐士与东西厂番子日夜看守,一只老鼠都休想钻进去!此仓不归户部,不归天津卫,只对朕一人负责!」
「亨九,这座大仓,以及南方的十数个前置仓;这条即将开辟的海上生命线;这三百万石,乃至未来会超过千万石的粮食;这些或明或暗,已被朕绑上战车的海商……这一切的一切!」
皇帝说到这里,转过身,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从今日起,未来一年,甚至数年,它们都将由你,也只能由你,来全权接管!」
「朕,将这足以扭转大明国运的钥匙,交到你的手上了!」
话音落下,整个暖阁死一般的寂静。
洪承畴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看着皇帝,看着那张年轻却又深邃如海的面容,看着那双燃烧着不屈烈焰的眼眸。
皇帝为何要将他从浙江那个温柔富贵乡里,不惜打乱已然见效的布局,也要将他紧急召回。
因为,浙江的那个聚宝盆虽然能为国库生财,但与眼前这盘以天地为棋盘,以四海为棋子,欲与天争命的惊天大局相比,不过是些许小利罢了!
皇帝需要的不是一个在后方为他赚钱的帐房先生。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站在抵御天灾的最前线,将他这全盘匪夷所思的计划,化为现实的……统帅!
这个担子,太重!太重了!
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
然而,在这一刻,洪承畴的心中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豪情!
能与如此雄主共赴此等前无古人之业,纵然粉身碎骨,此生何憾?!
「扑通!」
洪承畴双膝一软,决然跪倒在地!
这一次,他没有再自称罪臣,也没有任何推脱之语。
他挺直了腰杆,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对着眼前的天子,行了一个庄严无比的大礼!
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嘶哑与颤抖,而是充满了金石般的铿锵与决死之意!
「臣,洪承畴,领旨!」
「陛下有命,臣万死不辞!若不能为陛下守住北地,为大明保住元气,臣,愿提头来见!」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浮的保证,只有这最质朴,也最沉重的承诺。
看着匍匐在脚下,仿佛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这场未知的豪赌的洪承畴,朱由检深吸一口气,胸中那口积郁已久的浊气终于缓缓吐出。
他的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无奈。
若非明岁那场旷古未有之大劫,他又何尝不愿让洪承畴在浙江再经营数载,将那东南财赋之地,彻底化为大明最稳固的钱仓?只是……时不我待!
他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洪承畴,看到了另外两个身影。
孙传庭,老成谋国,可谓社稷之臣,目前还是正道直行,于这等诡谲非常的局面,怕是少了几分应变的狠厉。
卢象升,忠勇冠绝,天生将才,若论冲锋陷阵,剿贼平叛,自是他手中的一柄无双利剑。只是,长于战阵搏杀,却未必擅长这般调和鼎鼐,于无声处行雷霆之事的经略之才。
唯有眼前的洪承畴……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凝聚。
此人,上能体察圣心,下能洞悉鬼蜮;既有经世之学,又有屠夫之胆!其心之坚,如万年玄冰;其行之厉,如九天雷霆!
这等逆天而行,与神鬼争命的滔天重任,需要的不止是忠诚,不止是才华,更需要一股不计毁誉丶不惜代价丶不择手段的决绝与悍勇!
这份担子,非他,无人可担!
思及此,朱由检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只剩下君王应有的冷硬决断。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
而这暖阁之内,一君一臣,已然拨动了那根牵系帝国命运的,无形之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