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信纸仔细地折好,重新塞回贴身口袋,仰头望着东北初夏清澈的夜空。银河浩瀚,星子寥落。夜风吹过试验田的玉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私语。
他想起离开红星公社前,张小花那冰封的眼神和最后递来的那本图示笔记;想起在县城小院里,刘淑芬那带着体温的慰藉和系统随之而来的“物资奖励”;现在,又加上了谢薇这封沉甸甸的、夹杂着前途、风险和深情的密信。
三个女人,三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和牵扯,像三股绳子,缠绕着他,拉扯着他。而前方,是地区比赛的独木桥,桥下是“成分”问题的深渊。
“突出技术贡献…弱化家庭背景…”廖奎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田埂边的草叶。道理他都懂,但具体该怎么做?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既展现自己的能力,又巧妙地避开那个致命的雷区?
这简直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哟!廖奎同志,一个人在这儿对月伤怀呢?思考啥国家大事呢?”
廖奎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老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了过来,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仿佛什么都看透了又什么都觉得好笑的表情。他手里居然还拎着个小酒壶,看来是在县里哪个熟人那里打到了“秋风”。
“王…王叔?你怎么来了?”廖奎有些诧异,赶紧收敛心神。
“咋?这农业局后院是你家自留地?许你来,不许我来?”老王头嘿嘿笑着,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把酒壶递过来,“来一口?正宗县酒厂的地瓜烧,劲儿冲!”
廖奎摆摆手:“不了,明天还有课。”
老王头也不勉强,自己抿了一口,咂咂嘴,眯着眼看着廖奎:“咋?有心事?我看你刚才那模样,跟丢了魂似的。是不是…省城来信了?”
廖奎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光棍,眼睛也太毒了!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敢多说。
老王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压低了声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跟你说,奎啊,这男人啊,有时候就得学学那猪拱食——认准一个槽子,低头猛拱!别东张西望,一会儿觉得这个槽子料好,一会儿又觉得那个槽子宽敞,最后哪个也吃不着热乎的!”
廖奎听得哭笑不得,这叫什么比喻?
“王叔,我…”
“你啥你?”老王头打断他,用酒壶指了指试验田里的玉米,“你看这苞米,它长它的,草长草的。你当技术员的,就得把心思放在咋让苞米长好上,别光盯着那几根杂草瞎琢磨!只要苞米秆子壮实,棒子结得大,谁还在意你地头长了几棵草?”
廖奎怔住了。老王头这话糙理不糙。核心还是得自身硬,技术过硬,才是根本。谢薇的信,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谢谢王叔,我明白了。”廖奎由衷地说。
“明白就好!”老王头拍拍屁股站起来,又抿了一口酒,“我走了,你自个儿慢慢悟吧!对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神秘兮兮地补充道,“我听说啊,那个省里来的林同志,好像对民间土法特别感兴趣…你那些‘精准下刀’啥的,说不定能对上他胃口!”
说完,他哼着不成调的革命歌曲,晃晃悠悠地走了。
廖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翻腾不已。老王头带来的信息,似乎和谢薇的信隐隐对应上了。那个林同志…郑副主任…民间土法…技术贡献…
一条模糊的,需要在荆棘中穿行的路径,似乎在他眼前渐渐显现出来。
他再次摸了摸胸口那封带着谢薇体温和牵挂的信,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夜风,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刀尖舞,就刀尖舞吧。
为了那些期望,也为了自己,他必须跳好这场舞。
集训的日子像拉磨的驴,一圈又一圈,单调而疲惫地旋转着。理论知识的海洋还没蹚过去,实践操作的强化训练又接踵而至。县国营养猪场成了他们的第二课堂,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浓烈的牲口气息,这让廖奎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至少在这里,他脚下的土地是实在的。
天气愈发闷热起来,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猪舍的屋顶晒得滚烫。学员们分成小组,在指定的猪圈里进行各项操作考核:防疫注射、简易手术、饲料配比实操、甚至是猪群行为观察与记录。
廖奎所在的组正好和马向东那组相邻。马向东人狠话不多,抓起猪来像摔跤,那百十来斤的半大猪崽在他手里跟个布口袋似的,嗷嗷两声就被牢牢按住。他给猪打针,针头下去快准狠,推药利落,整个流程透着一股子悍勇的效率,引得负责考核的老师频频点头。
廖奎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他动作看起来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奇异的节奏感。靠近猪群时,那些原本有些焦躁的猪似乎会莫名地安静些许(【群体情绪微弱感染】在不知不觉中发挥着作用)。他下针的位置总是选得刁钻,避开血管和神经密集处,猪的挣扎也小。在进行模拟肠管缝合时,他的手指稳定得不像话,缝合线路平整均匀,连那个一向挑剔的、从地区请来的兽医老师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廖奎同志,你以前跟人学过兽医?”休息间隙,那位兽医老师端着搪瓷缸子,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廖奎心里一紧,面上保持平静:“没有,老师。就是在公社干活多了,自己瞎琢磨,加上看了些书。”
老师“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但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浓了。廖奎知道,自己这套结合了系统辅助、老李头残页经验和自行领悟的“野路子”,在某些行家眼里,确实有点扎眼。
孙建国在一旁听着,推了推眼镜,没说话,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学院派”的优越感,始终挂着。他更擅长引述教材和数据,分析起猪病成因来头头是道,但在实际动手能力和应对突发状况(比如猪突然暴躁)时,就显得有些束手束脚。